新宣的每周例会在周二,对林芜来说恰好是满课的一天,上完跨区的晚课又匆匆赶往综合楼开会,像个传说中的“时间管理大师”——虽然管理的对象并不太相同。
骑车穿过那条桂花道的时候他看见明月高悬,就想起某天晚上和秦殊聊天——大约是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分居异国,他没完没了地给秦殊发消息,研究对方的微信步数和朋友圈偶尔转发的同校会工作有关的内容,从细枝末节里推算他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像个乐在其中的小跟踪狂。
那段时间他格外热衷于拿鸡毛蒜皮的小事烦他哥,小孩子撒泼打滚似的,要从对方的生活里强占一部分时间,没营养的消息一晚上能发几百条,是十分故意为之的明晃晃的骚扰,也亏得秦殊待他耐心,换了别人大概要烦到屏蔽他。
他哥在网络聊天这件事上冷漠得真实,很少回复非必要的内容,寝室群之类纯粹与社交有关的群常年屏蔽,对正事以外的消息也毫无兴趣——唯独对他是例外,哪怕发来的内容繁琐冗杂又毫无意义,也会耐心看完,再对其中掺杂的无聊问题一一给出回复。
但秦殊毕竟不是一直有空陪他胡闹,那时候他收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现在有事,稍后再看”,或者以“要去……”开头,再告诉他结束的大致时间,省略号里的内容十有八九是“上课”“开会”之类的正经事,连“吃饭”都少有,像个设定周全的机器人。
现在想来,去年这个时候的秦殊应该比他想象中还要忙,才留任,大二的课又多,没记错的话应该还参加了某个比赛,持续了几天看文献写代码到凌晨的生活——但就算是这样,印象里他哥居然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丝毫与疲倦或抱怨相关的情绪,始终维持着滴水不漏的温和耐心,仿佛对连轴转的忙碌也不以为意,还有余裕来关心他。
也不止那一段时间,从小到大二十几年,秦殊似乎一直是这样的。
桂花是桂花,月亮是月亮,等行人穿过斑马线的间隙他用一根手指抵着车铃,让本该清脆的响动变得又轻又闷,心底某种泛着涩意的情绪同不真实感一起冒出来。
他觉得有时候秦殊和这些讨人喜欢的美好事物一样,真实又不太真实,蒙上很多重引申义,就让原本并不那么完美的东西看起来近于完美。
第一次例会秦殊也参加,林芜到的时候人还没齐,远远就看见那个他心心念念的青年站在走廊尽头,身形被一棵凤尾竹遮掩,就显得更修长养眼,很招人喜欢。
“来了,”被他从背后抱住的时候秦殊无甚反应,似乎对这种程度的“偷袭”已经习以为常,抬手轻轻抚过他发烫的脸颊,语气才染上几分无奈,转过身轻声道,“还有十分钟才开始,也不用这么着急。”
小狐狸就蹭进他怀里,贴着他耳朵装无辜:“想你了嘛,想早点儿见到你……”
“抱歉,刚才老师临时找我,来不及去接你。”秦殊说话的语调总是不紧不慢,道歉也好解释也罢,都含着让人无从追究的温和诚恳——和别人说话时这种诚恳是假的,对林芜却又不尽然,温和就转变成更真实的温柔,从字句间轻轻漾开来,下蛊似的。
林芜听着听着,又想起来时路上想到一半的事,那种感同身受衍生出的心疼就再次漫上来,微妙地缠在他心脏一角,让他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具体该说什么。
以前只觉得他哥偶尔显露出的阴暗面和平时反差好大,不偏不倚符合他荒诞的审美,尤其是破绽因他而生,就更让他心生餍足。
可现在他看着这么温柔的秦殊,想起这个人一天只睡寥寥几个小时,每天都要兼顾这样那样的事、顾全身边各种各样的人,还能分出精力来陪他,单方面地周全又耐心地对他好,也从来不像其他视伴侣为避风港的人那样在他面前流露负面情绪——就觉得有些难受。
但这些话是说不出来的,他太了解他哥的性格,温和表象下藏着不容置疑的控制欲,也不会想接收到来自他人的怜悯,或者心疼。
“怎么了,”察觉他沉默得有些太久了,秦殊就安抚小猫似的轻轻捏他后颈,温声问,“想什么呢?”
林芜摇摇头,瞥了一眼办公室的方向确定没人注意,就偏过脑袋在他耳边印了个小小的吻。
“想你啊,”他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浮得合乎寻常,甚至有点儿没心没肺的意思,“哥哥,上次见面还是八小时前——我好想你。”
说完又很快松了手,乖乖退后一步站定——差不多到了例会开始的时候,再磨蹭下去就不只是他一个人不务正业了。
-
第一次例会或许更适合被称为“破冰”,旨在让第一次凑到一起的十几个人彼此熟悉,布置工作和培训技能都是日后谈。
看到孟麒也在的时候林芜倒是一点儿都不惊讶,反而恍然理解了为什么一屋子人坐得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就显得他和秦殊一前一后走进来有些突兀——有这么一尊大佛面无表情地镇着,想不安静都难。
“那么人就到齐了……咳,首先欢迎大家加入新宣这个大家庭,嗯……我是新宣部长闻晚,新闻的闻,夜晚的晚,怎么称呼我都可以。”
闻晚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手指紧紧扣着笔记本的边沿,关节都有些泛白,但从话音却听不出多紧张,大约已经提前练习过:“今天是大家第一次见面,暂时还没有太多工作上的事,就是凑在一起聚一聚,互相熟悉一下,方便以后共事……桌上是我们几个部长给大家准备的零食和奶茶,买了很多所以大家不用客气,今晚的流程也很轻松,首先是每个人轮流做自我介绍,争取能记住彼此的名字和脸,然后我会大致介绍一下转正考核的内容和相关事宜,剩下的时间会由文艺部的赵学姐来带我们玩一些数字炸弹之类的破冰小游戏,希望大家玩得开心……”
之后就是从部长开始依次进行的自我介绍,整个部门十八个人围坐成一圈,圈外的秦殊作为分管他们的校会副主席,就也自然而然地被包括在内。
都是现场参加过迎新晚会的人,对秦殊和林芜这两个怎么看怎么“藕断丝连”的名字当然不陌生——于是在听完秦殊那句过分简洁的、除了姓名和职务再没有半点多余信息的自我介绍之后,吃瓜群众们的好奇心就有点儿藏不住了。
但他到底是前辈,哪怕看起来脾气不错,眼下也不适合再八卦更多,众人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故事的另一位主角身上,或好奇或渴望,眼巴巴地指望能从林芜这里扒拉点儿糖吃。
但有时候好奇心与八卦欲是话题的开端,而气氛总是要靠有趣话题来活跃的——林芜当惯了人群里活跃气氛的那一个,对此倒也颇有自觉,话头递到嘴边了就自然而然接过来,还要故意卖个关子,好让效果更加显著。
“大家好啊,我叫林芜,森林的林,荒芜的芜,如各位所见是个混血儿,迎新晚会那天头发还是金色,或许有人记得……”大概是发色添了一层滤镜,他这么轻轻笑起来的时候比以往更澄澈,显得无害又乖巧。
偏偏下一句话里藏着炸弹,和纯善无害毫不沾边:“这个名字是八岁那年秦殊取的,要上小学了嘛,我在F国留了三年学,剩下的时间都在国内,母语和惯用语都是中文,叫我林芜就好。”
他很少直接用姓名称呼秦殊,总喜欢明里暗里地叫哥哥,像什么玩惯了的小情趣,然而现在当着一干未来同事的面,“秦殊”二字却说得自然又坦荡,就大大方方越过了兄友弟恭的假饰,让人一听就会理所当然地联想到竹马关系,很合乎情理的日久生情剧本。
窸窣起哄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去看秦殊,果然捕捉到对方眼里一晃而过的纵容——能坦荡谈论这段关系,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白看向对方的,其实自始至终都不止他一个人。
拜这个“得偿所愿”的小小八卦所赐,之后半轮自我介绍的气氛轻松许多,也开始有人说起自己的女朋友在另一个部门任职,或是“还单身,希望早日脱单”之类的俏皮话。
最后话茬传到孟麒那里,甚至有人借着气氛开玩笑:“孟学长呢,有没有那个什么、状况啊——”
“这才什么时候就想这个,费那么大劲儿来校会就为了找对象是吧?”孟麒就板着脸唬人,恪尽职守地唱红脸,“我可告诉你们啊,要是因为这些七七八八的影响正事,别说脱单,转正都没门——尤其是林芜,小林同学,招你进来是因为你履历漂亮能力也不错,可不是看秦殊的面子,要是以后表现不好,别说你是他对象,是我——咳,是我自己家弟弟都没用,照样没机会转正,听见了吗?”
林芜一只成了精的小狐狸,自然能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知道他是有意替自己暗作担保,免得有人说他靠了秦殊的关系才能进来,目的不纯。
只是一不小心说得太过,又被某个容易吃醋的人看了一眼。
“知道啦,孟麒学长,我会为了我哥加倍努力的,”狐狸就十分认真地接下了他的好意,抬手故作夸张地行了个礼,“F国知名摄影师Ga?us唯一关门弟子,为您服务。”
几分钟后这个话题都过去了,他又收到孟麒的消息——看起来是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截了那位传说中“知名摄影师Ga?us”的个人介绍来问他,是这个看起来就特别厉害的Ga?us吗。
“是啊”——林芜就故意一字一顿地输入,好让吃醋的人看得更清楚,两个字能说清的答案生生打了一整行——“我爸,不过他的本职工作是设计师,近两年才对摄影有兴趣,算起来我学的还比他早”。
他才放下手机,孟麒就低头去看消息,别人或许不会注意,但秦殊一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自然不可能错过这样的微妙细节。
——不是不知道他哥会生气,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被周全藏起的溃烂伤疤连医生都束手无策,总要先找个契机让秦殊卸下假面,他才能“对症下药”。
他看见秦殊垂眸打了几个字,下一秒意料中的消息果然跳出来,很简短的几个字,就让他心跳重了一拍。
“在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