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那个围绕“吃什么”展开的问题答案模糊,但至少秀色可餐四个字不足以真的替代进食,只是思绪还停留在隐秘无人的安全通道里,就分不出闲余思考别的——最后两个人还是就近挑了一家人少的披萨店,点个双人套餐糊弄彼此的胃。
等餐的间隙林芜终于找到机会,神志清醒条理清晰地复盘过去二十分钟,盯着玻璃杯里的橘子汁想那些微妙的违和感出自何处。
不是想不通,只是预想中本该花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去酝酿的答案一朝落成现实,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一棵他软磨硬泡了这么多年也不得章法的冷漠铁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自发自觉地——开花了?
少年出离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披萨和意面一道一道上来,很快铺满整张餐桌,心底的不真实感就愈发强烈,觉得自己像个苦苦追求某个结果而不得的科学家,已经快要习惯了漫长又希望渺茫的重复实验,却在某一次反复中突然得到了合乎理想的结果,就可悲地自我怀疑起来。
“想什么呢,”秦殊把一份奶油蘑菇汤推到他近前,神情自然得像个局外人,“吃饭吧,刚才不是还说想去看展吗?”
林芜下意识摇摇头,掰开餐包去蘸浓白的汤,对素日喜欢的吃法也食不知味,嚼着嚼着还是含混反问:“哥,你怎么突然……亲我啊?”
秦殊对自己总是严苛,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很少会去提及,何况这个答案关乎横在他们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他也不觉得该在眼下进展甚微的时候夸口太多,给小孩不切实的希望,到底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拿林芜先前的说辞糊弄他:“成年人了,要给彼此留足余地。”
少年微怔,似乎对他作弊似的说辞感到讶异,但那一瞬的错愕又很快消散,被意味不明的笑取代——小狐狸支着下巴一歪头,弯起眼角直直看向他,仿佛只需这一个动作,就足以让他放下纠结的问题,恢复以往的状态了。
“嗯,也是,”语气十成十的乖巧,话里的意思却又毫不单纯,“那我也——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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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展出的内容以清代粉彩瓷器为主,很合林芜的口味,展馆内安静,两个人边走边逛,说话时候就不得不放低了声音咬耳朵——人不多,绝大部分都是趁周末带自家孩子来拓展视野的父母,林芜就半开玩笑地轻声问他,哥哥,你这算不算也是带小孩。
但大约没有哪个孩子会像他一样看得入神,在一件展品前停留十几分钟,也不去看文字介绍,视线静静停留在某个瓷瓶或瓷罐本身,专注得像是能越过其间几百年岁月,看见展品背后的诸多故事,无声地同它们交流。
秦殊对这样的专注不甚理解,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就站在一旁陪他,垂眸看着他剪短后模样乖巧的头发,心里想的是他还是这样就好,和十五六岁的时候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是那时的卷是自然而然睡出来的,现在却带了人为的成分。
过了许久林芜才回过神来,又拉着他去看下一件,几步路的距离也要凑到他耳边,用气声轻轻告诉他自己听到瓷器在说话,刚才那件比较吵,背景音是宫廷的丝弦歌声。
秦殊就摸了摸他的脑袋,理顺一缕翘起的头发,想起十三四岁的时候学校要求课外学习,暑假时候他带林芜去美术馆,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他这个不通美学的人早早根据文字介绍编造完了改写的心得,小孩却还沉浸在欣赏展品的欣喜中,出了大门深吸一口气,叽叽喳喳地和他分享刚才看到了什么,哪副画背后有怎样的故事,“画会说话”。
展馆不大,两个小时就足以让他们逛一个来回,剩下的时间里林芜在“上去看看博物馆其他的区域”和“体验亲手做瓷器”之间选择了后者,坐到彩色矮桌旁和一帮小朋友一块儿凑热闹,听工作人员讲解“玩泥巴”的步骤与要点,支着下巴看得入神。
秦殊就自觉等在家长陪同的区域,被隔壁西装革履的某家父亲搭讪,惊讶地问他年纪轻轻就有了孩子么,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
林芜远远地听见了,就隔着一群小朋友笑着看他一眼,想起走出理发店时又遇见那个自来熟的学徒青年,青年十分诚恳地祝他们兄弟关系融洽,又被师父敲了脑袋,等他们离开些许才有隐隐约约的教训声传过来,“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人家明明是情侣”……
他好像特别喜欢这种模模糊糊的误会,也说不出缘由,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像是旁人未必知道他们的关系,却都明白两人间因缘很深,对彼此而言是独特的存在。
秦殊摇摇头,似乎说了什么,离得太远他没能听清,依稀从口型里分辨出几个字,像说了“是陪朋友来”,又像别的什么——然后他默默地想,秦殊大概不会用这么疏离的词语指代他们的关系,说的是“男朋友”也说不定。
体验的作品不能带走,烧制好后就留在博物馆里,作为另一种独特的展览品被收藏。他毕竟是个学了多年美术的成年人,审美和动手能力都比同桌的几个小朋友好得多,做完寻常的杯盏还有时间剩余,就用余料捏了个小小的狐狸脑袋,给依言走过来的秦殊看。
“脸上都沾到了,”秦殊有点儿无奈地弯下腰来,替他擦颊侧不知何时蹭到的泥渍,视线扫过耳垂旁依旧醒目的那枚红痕,又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转移到他手里那团泥巴上,认真道,“嗯,很可爱。”
最后还是耗到了临近闭馆的时候,走出大门时天还是亮的,隔一条马路的夜市街却已经点起了灯,小狐狸远远看见“芋圆烧仙草”的招牌,就突然来了兴趣,说不想吃晚饭了,想体验一次在小吃街边逛边吃的感觉。
秦殊自然不会拒绝,就顺着他的意思过了马路。
对林芜来说这样店铺簇拥的夜市街哪里都新鲜,几乎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小孩子似的被小吃吸引,低头安安静静看师傅摊蛋饼的模样很乖,手里拿着在前一家店买的糖葫芦,颊侧被顶起圆润的一小块,随着咀嚼的动作小幅度地滚动。
“要吃吗?”秦殊像个极溺爱孩子的家长,手上拿了两三样小吃和一杯烧仙草,周围广播叫卖的动静太吵,就弯下腰来凑近了他问。
林芜摇摇头:“等会儿吃完了再买吧……哥,你尝尝这个。”
于是一颗被冰糖覆盖的草莓就送到他嘴边,流转着琥珀质地的光泽,与对方嘴里的是一个味道。秦殊垂眸咬下,心底掠过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他还以为照林芜的性格,会选择像上次渡糖一样嘴对嘴来喂他。
下一秒回过神来,又被这越线的想法蛰得皱眉,心想大约是被节节顺遂的试验带得魔怔了——他分明还没有立场去想这些事的。
即使心生动摇,在那种奇异的满足感里窥见了些许可能性,对他们这段关系而言的最优解依然是三个月后“和平分手”,恢复到寻常邻家兄弟的关系。
然而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以一种似曾相识的平静语气缓缓质问他,等到三个月,不,八十几天过完的时候,他真的会甘心就此放手,让心心念念喜欢的人恢复自由,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吗。
“哥?发什么呆呢……”林芜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将他唤回现实。
秦殊摇头,被口腔里残余的草莓味道甜得皱眉,又很快恢复平静,宽慰似的朝他笑了笑,温声道:“没什么,想起还有一个作业没写完,明天再写也来得及——要喝奶茶吗,我去买。”
长不过几百米的街市,却像能容纳全国各地的小吃一般,甜咸各异的香味在店铺间飘散掺杂,糅合成某种近于实质的烟火气,店铺前的暖光将空气里弥漫的细尘照亮,落在人群肩上像给熙攘的景象镀了一层流溢的金,两个人就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前走,没有目的也不着急,从这新鲜的热闹里尝出几分闲趣来。
怕自家的小孩子被人潮冲散似的,秦殊手上提了几个冒热气的塑料袋,却还是腾出一只手来稳妥牵住林芜,又被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摆弄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好像真的情侣啊……”林芜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喃喃道。
秦殊没听清,偏过头来“嗯?”了一声。
想什么呢,他们现在又不是在演戏——林芜在心底里摇了摇头,笑意洋溢,若无其事道:“就是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像小时候一样,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会经过这样的小吃铺,不过那个时候你只肯让我吃一点点,怕一不小心吃饱了晚上又吃不下饭……”
“多久之前的事了,怎么现在还记得。”秦殊把一串吹凉的关东煮递给他,失笑道,“小时候那么乖,怎么长大了反而计较起来了?”
小狐狸就嘟了嘟嘴,就着他的手吃煮鱼丸,猫舌头耐不住烫,小口小口咬得很慢——终于吃完一串,刚想说些什么,看见视野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就突然放慢了脚步。
“哥,你看那里……”
他指的方向有一间不亮灯的店铺,嵌在小吃街临近尽头的位置,在一片热闹亮色里显得有些突兀——说是店铺,倒更像是两个集装箱垒出的什么简陋建筑,旁边有一道刷蓝油漆的金属质楼梯,看起来又不像纯粹的临时搭建品,充当“二楼”的集装箱其中一面被改造成窗户,窗外挂了霓虹的彩灯串,里面却一片漆黑。
“我想上去看看,”林芜就顺着楼梯往上走,在转角处的小小平台上停了一停,然后低头雀跃地扬声道,“门没锁,哥,陪我上来嘛。”
集装箱内的环境和它外表看起来一样潦草,地上积了薄薄的灰,似乎已经很久不曾有人踏足,那扇玻璃旁却摆着一套突兀的桌椅,矮桌上两个啤酒瓶一立一倒,桌旁的地上还散落了几个烟头,像什么意味深长布景独特的艺术品。
林芜兴致盎然地拍了几张照,又拉着他走到玻璃旁,隔着水渍和蒙尘看不远处热闹的夜市街,一边道:“好像秘密基地啊,那种时空漏洞,异次元空间之类的,一走进来就会和外界隔绝,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下面的人潮熙攘如常,从不甚宽敞的街道间穿过,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像诸多镜头拼凑而成的一张画,被玻璃窗的边角框起来,乱而有序。
林芜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问道:“哥,你平时也是这样看别人的吗?”
隔着一层蒙尘的玻璃,居高临下地望着人间烟火芜杂,观察人来人往,却从未参与其中。”
秦殊似乎愣了一下,不确定他的言下之意是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是一句看破他本性后的判词——似乎可以代入进去,但这太荒唐了,林芜不该窥破至此。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小狐狸就摇了摇头,耍赖似的凑上来亲他,找补似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哥你好像从来都不喜欢凑热闹,如果不是陪我,就总在一边静静看着……”
秦殊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垂眸望着几米之下来往的人群,语气平静:“有你一个热闹的就足够了。”
他的骨相清冷,却被斑斓变幻的暖光勾勒得柔和,霓虹灯的蓝紫色恰好落在他眉眼间,透过镜片的光被睫毛拦了一拦,投进眼睛里像什么细碎的人造的星星,显出某种近于虚幻的好看来。
就引得少年不知不觉入了神,视线痴缠地滑过他每寸轮廓,从眉骨到睫毛到鼻梁,最终停留在嘴唇上——回过神来两人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呼吸交缠,他尝到青年唇间浅淡的甜味,想起那是不久前秦殊买给他的糯米糍,桂花味的。
他像被那浅淡的甜香蛊惑,就忍不住探出舌尖去尝,出乎意料地,这一次秦殊没有像以往那样温和地阻止他,或是以纵容者的态度敷衍,让这个吻变成小孩子扮家家酒似的玩闹,甚至放任了这有些越线的试探,像个真正情动的男朋友那样,自然而然地接下了这个吻,又堪称温柔地回应他。
于是亲吻缠连,催生出几分偷情似的狎昵与浪漫来,林芜微怔,受宠若惊似的无措了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才复又大胆起来,沉浸进这个出奇温柔的吻里。
察觉小孩的呼吸开始颤抖的时候,秦殊到底还是没有克制住,像昨晚那样咬上对方柔软的下唇,温水煮青蛙般逐渐加重了力度。
于是浅淡的铁锈味道悄然弥散,与余留的桂花糯米甜香相掺杂,糅合出了某种奇异的倒错感,让人分不清甜蜜与危险的界线。
少年攀着他肩膀的手下意识收紧,隐隐颤抖起来,却依然仰头接受他柔软的欺负,食髓知味,显露出干净又澄明的信任来。
直到温水里的青蛙终于受不住,手脚发软地攀在他身上,溢出细碎的呜咽声,秦殊才好脾气地停下,垂下眼睫,将眼底一晃而过的阴晦掩藏周全。
他的自制力似乎比自己想象中好一些,或许是有了前车之鉴——或成功或失败的经验。
林芜把发烫的脸埋进他衣领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突兀地问他,会不会被看到啊。
话尾略微扬起来,像摇着尾巴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猫,不,狐狸。
秦殊知道怎么治他,温和地反问回去:“不喜欢吗?”
——仿佛把人亲成这个样子不过是纵容对方的愿望,予取予求,不掺杂半点私心。
可事实并非如此,谁都心知肚明的。林芜想起中午时分似曾相识的情景,把“成年人要给彼此留余地”那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般的说辞默念三五遍,才终于咽下刨根问底的好奇心,蹭蹭秦殊温热的侧颈,闭上眼睛实话实说。
“当然喜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