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自己醉酒后是怎样一副德行,林芜大概不会放任自己喝那么多。
但凡事都有第一次,他的第一次断片发生在深秋夜里,一桌人折腾到谁喝醉都不稀奇的烧烤摊,罪魁祸首是不知不觉间垒起来的易拉罐小山,后来大概还掺了些其他种类的酒,混酒容易上头,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他没喝醉过,对喝到思维混乱后身体里渐渐漫溢的虚浮感到很新奇,恍惚产生了某种倒在云层里的错觉,视野也被酒意浸染,像被人蒙了一层过曝的暖黄滤镜,人与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听觉倒是还算正常,告诉他“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还没结束,他神智不清地投出了一个“1”,于是又轮到他选是要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听清自己声音的那一刻他吓了一跳,混沌的头脑都仿佛清明了那么几秒——太黏糊了,字与字之间拖出古怪的停顿,像从蜜糖罐里挣扎着蹦出来,和他平时在人前说话的语气相去甚远。
从旁观者的角度听来大概很像在撒娇,索性大家都喝得半醉,暂时还没有人察觉异样。
问题是意料之中的八卦,“初吻是几岁”——他迷迷糊糊地报了个数字,说到一半就听见周围一阵起哄声,本能地解读成挪揄,坐下之后才意识到异常的反应不是因为问题本身,而是在他说话的时候身边换了个人。
秦殊不声不响地换到了他左手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见他转头看过来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是在探温度,偏凉的手掌贴起来很舒服,于是他本能地仰起头蹭了蹭,又含混着吐出几个字。
大概是控诉秦殊耍赖,这么多轮都没被轮到惩罚。
“只是走运,”秦殊无奈似的顿了顿,顺着他的意思没有抽回手,反而坐得离他更近了些,以免喝得恍惚的人平衡不稳摔倒,“喝太多对身体不好,今天先不喝了……”
话没说完就被林芜打断,醉酒的人手指都是烫的,抵在他唇上像耍赖,说出的话像从什么俗套电视剧里照搬的醉鬼语录:“我没醉,再喝一点儿。”
按理说接下来的剧情是秦殊斩钉截铁地拒绝他,摆出监护人的姿态拿走他的酒杯再押他回学校,甚至煞有介事地教训他两句,告诉他下不为例。
但事实是秦殊对他的纵容远超常理,养了他十几年说过的重话一只手能数过来——除了某些被凌虐欲操控的特殊场合——又多少猜到了他借酒消愁的原因,纵容也好愧疚也罢,都足以将那些阻止的话扼杀在摇篮里。
于是,嘈杂又静默的几秒过后,秦殊收回放在他额头的手,转而拿起一罐啤酒替他打开,用指尖叩了叩冰凉的易拉罐:“最后一杯。”
“最后一杯”的意思是“还想喝多少都随你”,就像小时候他沉迷某个牌子的冰淇淋,在冰箱里堆了不少,满满当当吃了一整个夏天——一大桶的冰淇淋放在冰箱最上层,凭他那个时候的身高还够不太到,想吃的时候只能去敲秦殊的门。
起先他哥还会象征性地说他两句,后来不知是哪一天,他知道秦殊在学习不想去打扰,又起了贪冰淇淋的心思,犹豫许久还是决定自己动手,踩着凳子去够冰淇淋桶——然而算好了高度却没有算到重量,盛满冰淇淋的塑料桶比他想象中还要重,稍一失手便结结实实地砸下来,他吓了一跳,从矮凳上踉跄着摔下去,发出的动静反而比冰淇淋桶落地还要响。
他从小就不喜欢哭,那一次也不例外,只是自觉闯了祸,坐在地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见脚步声才慢半拍地回神,想起该去收拾地上的一小片狼籍。
然而他哥似乎比他更自责,看也不看翻倒的冰淇淋桶,先把他抱起来浑身上下检查了个遍,确定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后来便再也没有拒绝过他想吃什么要什么的要求,几乎称得上予取予求,个中程度全交给他自己把握。
那个时候的秦殊还没有完全学会“正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待他温柔也平静,更像拿了尽责兄长剧本的年少演员,温柔之外的情绪都是淡淡的——那天是他第一次在秦殊眼里看到近于自责的鲜活情绪,大概也是他懵懂童年里数百次心动的其中之一。
很反常地,后来他反而对那些冰淇淋没了兴趣,直到夏天结束也没有再主动提过想吃,反而是秦殊将这件事记在心上,时不时会问他要不要吃冰淇淋——现在想来,当时的秦殊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以为他宁可冒着被砸的危险也要自己动手是怕被说教,才会那么自责。
这段久远的记忆让他心口一软,像是回到了当时反常的情绪里,突然觉得眼前的酒也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吐出语焉不详的几个字,歪过身子靠在秦殊身上,却没有伸手去接那罐啤酒。
“喝不下了,”他眯起眼睛轻声道,“难受,心脏跳得好累……”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喝醉后会变得格外柔软,不是以往在秦殊面前有意撒娇时候表现出的无害,而是不知不觉间卸下所有防备,整个人变成一团毛茸茸的具象化的依赖欲,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软绵绵的,像融化流淌的冰淇淋,任谁路过都会蹭上一点儿甜腻又黏糊的喜欢。
闭上眼睛之前他心底里有个念头晃过去,开头是“不能撒娇,成年人要保持……”——之后的话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乱七八糟地融化在灼烫酒意里。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胳膊,没有什么成型的想法,却在感知到秦殊怀抱的那一刻心满意足地收紧了,几乎想就这么睡过去,却在昏沉间听见周围人嘈杂的声音,不知是谁说下雨了,又说趁雨还没下大赶紧回学校。
当惯了散场时候善后的人,听见这些话的时候他的潜意识还是做出了一点儿反应,提醒他该醒过来,然而责任感带来的清醒只维持了几秒,几秒后他的耳朵被捂住,世界里就只剩下骨传导带来的、贴在秦殊身上的那边耳朵所听到的声音。
“难受就先靠一会儿吧,”秦殊说,“打车回去,让他们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