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就不该放任某只小狐狸给他“讲故事”的。
明知道狐狸手上拿了祸国殃民的剧本,却还要顺着对方的意思配合,如果生在古代,他大概会成为无可救药的昏君,贤明一世却唯独被一个人蛊惑,还是心甘情愿的那一种——被少年以似曾相识的姿势跨坐在腰间的时候,秦殊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是想道。
最初只是一时心软,知道这一次的越线有些过了,于是小孩子抱怨自己太兴奋睡不着的时候他没有反驳,提出想换自己来给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他也没能拒绝——少年人精力充沛,也无可厚非。
故事的开端尚算正经,是林中采药为生的年轻人偶然救了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意识到接下来的剧情恐怕不会像睡前童话该有的情节一样单纯无害——年轻人把狐狸带回家中,用上好的草药处理小东西身上的伤口,尽心尽力地温柔照料,还为如何喂养狐狸犯了难,翻遍了家里的书籍也没能找到答案,只好每天把自己的餐食分给狐狸三分,心想先度过这段时间,等到来月赶集时候再下山问问别人。
“采药的年轻人父母都很忙,所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狐狸呢——也是孤家寡人一只狐狸,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安置在舒服的小床上,腿上的伤被包扎好了,床边还有热气腾腾的粥,心想一定要像个办法报答好心人的恩情,又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报答,每天就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吃了睡睡了吃,偷偷观察年轻人的日常生活,试图找到他的喜好,然后投其所好。”
秦殊也不计较“为什么要给狐狸喝粥”之类不合时宜的问题,安安静静地听着,暗自腹诽小孩对他的常识或许有些误解,这种事分明只有林芜自己才做得出来。
“结果呢,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狐狸发现年轻人的生活特别无聊,每天天刚亮就准时起床,给它留下食物再出门采药,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到家之后又是生火做饭、整理草药,然后对着那些大同小异的药材研究……出了给它换药,年轻人的生活根本就只有药材和书,但它只是一只小狐狸呀,又不认识什么药材,更看不懂人类的文字,几天下来一无所获不说,还被年轻人养肥了好多。”
“于是狐狸突发奇想,开始担心年轻人对它这么好,是不是要把它养肥了卖钱,又想起之前装睡的时候听到年轻人说‘离下个月赶集还有五天’之类的话,危机感油然而生,连装睡的心情都没了……”
或许是为了呼应“狐狸开始醒过来”这个情节,讲到这里的时候林芜翻了个身,从平躺的姿势转为抱住他一侧手臂,温热的手指就扣进他指缝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
“发现狐狸有精神了,年轻人松了口气,高兴之余又开始有些发愁,盘算该什么时候把狐狸放回山里——毕竟从没听说过谁把狐狸当成宠物养在家里,想来这种小动物应该还是向往自由的。”
“但捡到狐狸的时候它受了那么重的伤,要是回到山里又被欺负了怎么办,再说下个月赶集的时间还没有到,他给狐狸喂了那么多天的清粥白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狐狸不仅没被他养瘦、反而看起来圆润了很多,但年轻人还是觉得该给小家伙吃一顿好的——于是纠结来纠结去,他决定保持现状,等到赶集那天带着草药下山去卖,换到了钱再做打算。”
听到“保持现状”四个字的时候,秦殊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平静,配合地问他,后来呢。
“后来……狐狸决定假装腿伤刚好、下床活动活动的筋骨,可是因为太久没走过路,后腿还绑着敷药用的布,下地的时候它居然没站稳,踉跄着摔了下去,把刚采药回来的年轻人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扶他。那是小狐狸第一次看清救命恩人的脸,之前年轻人靠近它的时候为了装睡,它都会故意闭上眼睛,哪怕共处一室的时候有机会偷看,它也只能看到蜡烛旁模模糊糊的轮廓,也就从来都没发现原来年轻人长得那么好看……”
“然后狐狸就想,它不要报恩了,因为依照它们族类的规矩,报恩就意味着要离开了,但它不想离开——年轻人又好看又温柔,是小狐狸生平第一个遇见的人类,所以它喜欢上救命恩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对不对?”
一语双关的问题,几乎是把林芜对他的心路历程复述一遍,又将问题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秦殊自然不会听不出,闻言沉默片刻,还是“嗯”了一声,用一种配合小孩子般纵容的语气说,对,后来呢。
“后来嘛,”小狐狸本人就卖了个关子,又像是自己也还没想好之后的剧情,要停下来思考一会儿,过了几秒才笑盈盈地继续道,“后来狐狸就黏上年轻人啦,每晚和年轻人睡在一起,白天钻进他的药篓里跟着一起出门,晚上也形影不离地黏着他,窝在他腿上陪他一起看书拣药,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年轻人觉得狐狸很可爱,也发现了小家伙好像很喜欢自己,完全没有想回山里的意思,于是渐渐变了心思,决定把它留下来——不过还是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狐狸的意见,托着它日益圆润的脸,问它想走还是想留……不愧是喝粥都能胖的狐狸,就像听懂了他的话一样连忙点头,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他到底还是没有选择把两个人的实际情况全然代入到故事里,而是省略了某些沉重的显示,换了一种更为轻松的方式讲述,让这个故事听起来虚幻又美好,是个寻常的能带给人好梦的睡前童话。
“日子就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下山赶集的那天,年轻人担心狐狸被人潮冲散,决定让它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下山——在天亮之前出门的话,不过中午就能回来,那个时候赖床的狐狸通常还没有醒,也不会耽误给狐狸准备食物的时间。”
“那天他终于知道原来狐狸是要吃肉的,而且野生狐狸一点儿也不亲人,更不会乖乖给人暖床、让人摸肚皮……年轻人想起在书里看到过的狐狸精的传说,心想自己是不是捡了一只假狐狸,却还是用卖药材换来的钱给小家伙买了鸡肉,心情复杂地回山上去了。”
“然而推开家门的时候,狐狸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等在门口迎接他,整间房子异常安静,把年轻人吓了一跳,连忙走进卧室去找狐狸——可是床上空荡荡的,连一根狐狸毛都没有,仿佛捡到狐狸的经历只是他做的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如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年轻人很着急,连忙放下东西去找,边找边想自己不会一语成谶吧,转念一想,又更担心狐狸是自己回到山里去了,怕小家伙腿伤还没好、像上次那样被别的动物欺负受伤,正想去附近的山里找找,就看到后院的角落里有个人形的影子,穿着赤红色的衣服,和狐狸的毛色一模一样。”
秦殊“嗯”了一声,心想他还以为狐狸毛会是金色的。
“年轻人走过去一看,发现一个陌生的少年坐在晒药材的石桌上,背对着他,头上还有一对耳朵,也和之前捡到的小狐狸如出一辙——狐狸就转过身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自己是刚化形的狐狸妖怪,养肥了也不好吃,请求年轻人不要把它带去集市上卖掉,它化成人形报恩来了……”
其实故事还没有讲完,但说到这里时林芜停了下来,缓缓坐起身,掀开被子,以一种似曾相识的姿势跨坐在他腰上,身上的浴袍是柔软的珊瑚绒质地,恍惚间也像是狐狸的皮毛一般的柔软与温暖。
讲故事的小狐狸就低下头,在一片昏暗里看着他模糊的眉眼轮廓,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软着声音轻声问道:“哥哥,你想要狐狸的报恩吗?”
狐狸的报恩是暧昧纠缠,是化作人形满足救命恩人的愿望——从身体到灵魂,寻常的市井的俗套的不堪的,兜兜转转总要回归到尘俗里,就像故事中的狐狸窥不破采药人的喜好,误会之下起了以身相许的念头,方才化成人形来报救命的恩,要同心上人纠缠一生。
秦殊微怔,视线落在少年浴袍领口露出的大片浅色上,又像被臆想中的画面烫到,飞快地转开,陷入无机质的灰暗里,想起不久前林芜咬着手腕看向他,眼里满溢着黏糊糊的浓稠爱意,像是快要哭出来——对方比他想象中安静许多,喘息也是低低的,出乎意料地乖。
面对心上人时本就不甚充足的理智绷成细细一线,被对方近于进犯的行为挑衅,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一般。
——林芜在试探他。
然而这一次狐狸却知道见好就收——大约是发泄过一次知道累了,不敢再挑火——将原本撑在身侧保持平衡的手缓缓上移,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胸口偏左的位置,停留几秒又收回来,在他有所反应之前往旁边一倒,又乖乖躺回床里,还不忘拉上被子,说出的话像恶作剧,语气却认真。
“哥,心跳又不听话,就这么期待狐狸的报恩吗?——你有没有听说过另一个传说,是狐狸会把自己身上的毛幻化成其他东西,用来‘满足’人类的愿望,但一天之后妖力失效,所谓的报答就又会变回狐狸毛……所以说啊,不能相信狐狸的话,会被骗的。”
以往这种时候秦殊总会端着兄长的架势说教他几句,或是索性用实际行动让他知道火不能乱撩,后果是要自负的——然而这次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被他虚晃的人只是淡淡地出了口气,问他已经一点了,还不打算睡觉吗。
心底的火却已经烧起来,隐隐有燎原之势——但凡上一秒某只狐狸坐的位置稍往后些,就会意识到他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波澜不惊。
“好啦,这就睡,其实开始讲之前我也没想到这个故事会有那么长,”林芜就故作乖巧地拉好被子,在他身边蜷成一团,像故事里贴着采药人睡觉的温暖狐狸,不,狐妖,“不过……要不是某些人对我的故事太感兴趣、听得那么入神,我也不会讲那么久……嗯?”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就看见秦殊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侧颜轮廓被微光勾勒得不甚清晰,也看不清神色。
“看来我在这里,你是不会乖乖睡觉了,”好脾气的采药人就揉了揉他的头发,偏凉的指尖自耳廓滑到嘴角,冷得他一激灵,“先自己睡吧,我去看会儿网课,等你睡着了再回来。”
他的语气明明很温和,甚至称得上纵容,然而不知为何,林芜却还是从中尝到了些许不容反驳的意味,还有另一种更加浅淡的、近于危险的紧绷情绪——藏得很好,如果不是足够熟悉,或许连他都未必能察觉。
他愣了一下,就错过了挽留的时机,回过神时秦殊已经走到了不远处的沙发旁,将落地台灯调亮一档——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暖白灯光下对方一晃而过的侧脸,嘴角是下沉的。
是闹得过火了吗,明明以前比这更过分的玩笑他都开过,这种程度的撩拨对秦殊来说也该是家常便饭了,怎么突然……
良久,林芜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怔,就低头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闷住险些漏出的笑声,脸颊被呼吸凝成的水汽捂得潮湿发烫,他却恍若未觉。
——或者该称之为试探卓有成效,游戏的最后一回合是他赢了。
理智与本能两厢崩解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