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网课是借口,不用想也知道。
然而秦殊还是在若干这样那样的专业课里选了一节,拖到印象中最晦涩难懂的部分开始看,没有字幕也不开声音,就这么静静看着老师的口型和板书,平复心底叫嚣的情绪——和某些同样狼狈又晦暗的生理反应。
甚至不敢回头看床的方向,怕岌岌可危的思绪一旦同某个名字相关联,再牵连出什么引人遐想的画面来,他就索性一整晚都别睡了。
所幸自制力还算够用,一堂二十分钟的课看完,心里的鬼也终于偃旗息鼓,姑且安分下来。
保守起见,他还是没有立刻回到床上,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在沙发上凑合一夜的可行性——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手机屏幕一晃,却跳出一个在这个时间点格外突兀的名字。
孟麒给他发了条消息,以“睡了没,我睡不着”开头,剩下的内容被缩略成一个省略号,看起来篇幅不短。
青年眉梢微抬,想起去KTV路上对方那句“晚上要早点睡”,难得有些好奇,手指一动,点开了那条消息。
果然是篇占据足足半个屏幕的小作文,遣词造句颇有孟麒的风格,通篇下来至少十几个感叹号。秦殊就顺着“我睡不着”四个字往下看,发觉他反常的行为似乎也算情有可原:KTV散场后他接到个电话,说是闻晚被一同提前离开去逛街的同伴哄着,第一次尝了什么酒酿奶茶,没想到是酒精过敏的体质,情况还挺严重,刚送到医院,闻晚不让她们告诉自己家里人,几个小姑娘没了主见,只好来找他。
“幸好最后没什么事,她也不追究,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跟她家人交代了!大夫说还要留院观察一晚上,我看她们几个都吓着了,就让先回去了,想着闻晚一个人在医院没人照应,索性一个人留下陪床,结果她一醒过来看见我就哇哇地哭,给我都吓住了!!!问也不说话,就是哭,你也知道我最怕女生哭了……后来算是平静点儿了,才说是来医院的路上有几秒特别难受,以为自己要过去了,想到还有很多事没做,什么哪本书没看完啊,哪家的东西还没吃啊,结果!!!”
到这里断了一段,后面跟着一条语音消息,长两分钟整,看来是打字打累了——秦殊垂眸看了一会儿,对这样无关紧要的琐事没多少兴趣,本想留到第二天有空时再处理,就看见聊天框底部又跳出两行,加起来不到十五个字,和上面的长篇大论比起来短得有些突兀。
——“怎么办啊”。
——“我又给不了她想要的”。
短短几个字像两根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戳进心里,让麻木的情绪产生了一瞬的波动,溢出些许微妙的共鸣来——于是他终于找到了些许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意义,将长达两分钟的语音转换成文字,耐下心来认真去看。
多半是些无意义的感叹词,有效信息反而不多,总结下来能用一句话概括——闻晚意识到还没来得及和他表白是生死悬命时最遗憾的事之一,所以表白了。
如果是别的话题,他其实很擅长找到合乎时宜的说辞安慰对方,或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适当介入,不提建议而是引导当事人自己做出选择——那个选择多数时候会是对他有利的。
然而现在话题处于他的知识盲区,孟麒和闻晚是否在一起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他就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复了。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理解了某些身边人常常挂在嘴边、他自己却毫无知觉的情绪,譬如“遗憾”,譬如“惶恐”,譬如“力不能及”。
于是视线又下意识转向某个昏暗的角落,让他产生这些陌生情绪的人已经睡熟了,被子卷成一团,鼓起一个柔软的包,呼吸声绵长,大约睡得很好。
都是一样的——他又何尝能给出对方想要的爱与温情呢。
半个小时前他还在苦苦压抑心底疯魔的鬼,克制自己将那个单薄的少年从自己身上一把掀下来、按进床里粗暴对待,让他知道所谓的采药人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温柔善良,内里藏着将狐狸囚在身边的贪念——的冲动。
甚至说不定他才是那只骗人的狐狸,装出一副可亲的模样来,予取予求地给予和帮助,骗取对方的信任,到头来整个故事都是他一手策划的陷阱,最终的目的不是报恩也不是朝夕相伴,而是将不设防备的采药人拆吃入腹,让他为自己轻信了狐狸付出代价……
他自认为是了解林芜的,从小看着长大的邻家弟弟,从家庭背景到成长环境,再到小孩子先天后天的性格,平时的喜恶与想法,他无一不看得分明——他想林芜或许喜欢他,在漫长的朝夕相伴的成长过程中将对他的依赖错认成了爱意,但那不会是最符合林芜期待的爱。
至于“这样不是,那怎样才是”之类顺势推出的问题,他也不是没有想过。
林芜和他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个真正的天才,性格跳脱,兴趣广泛,想法也奇异,在从事艺术的家庭里出生,有一套自己独特的美学,对心目中所谓的“好看”痴迷到近于偏执,那么对方理想的伴侣也该是个“势均力敌”的人,能欣赏艺术家眼中独特的美,有所共鸣,再陪着小疯子玩闹,能接住他所有突发奇想的爱好……
而不是他这种死板无趣,毫无美学细胞,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趣的石头种——简直是他的反义词。
没有优点也就算了,内里还藏着不可见人的阴暗面,说不定哪天就会伤害对方,让他最在意的小孩失望。
第一次意识到一手带大的邻家弟弟似乎喜欢他的时候,这些念头其实就已经在他心里转过一轮,随着关系的发展日渐沉淀压实,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层厚厚的死灰,压着底下一切可能的贪念不得复燃。
然而这次开学之后,这层既定的认知又似乎有了一丝松动,露出死灰之下某些动摇的可能来——譬如预设一种自己能在温情与爱意之间找到平衡、以安全的方式去爱对方的假象,再尝试着于日常相处中寻求支持,让假象有朝一日得以成真。
不是没想过,只是受严苛的性格所限制,假象就始终只能是假象,不敢付诸现实。
半天没等到他回复,孟麒那边又自说自话似的来了一句,“不过你这会儿都睡了吧,算了算了,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明天再说”——算是替他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不用再分心去敷衍。
于是某个鬼使神差的念头就闯进脑海里,将他的视线牵回床里熟睡的人身上,轻飘飘地一晃而过,像什么冥冥中的蛊惑一般。
如果彼此都清醒的时候他不能试探,那现在呢,林芜睡着了,也不会有别人知道,连月亮都被隔绝在窗帘之外,无法窥见他的行踪——他是不是就能稍微放任自己一点,去试着实践所谓“温热又柔软的爱”了。
几分钟后青年站起身,将早已熄屏的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又顺手拿起一旁早已凉透的半杯茶,给自己壮胆似的一口灌下,然后踩着昏暗的暖白灯光,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
暖白的灯光融进夜色里,呈现出一种深深浅浅的柔软的灰,而熟睡的少年是几重灰色里最浅、最柔软的存在,尤其是像这样完完全全裹进被子里,只露出睡乱的头发和一侧白净的脸颊,就显得他整个人看起来乖得不可思议,仿佛只要走进他方圆一米,就能陷入同样干净又安谧的好梦。
但秦殊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望着他的眼神像审视,波澜不惊的目光就透过镜片落在少年眉眼间,似乎在通过某种逻辑分析该从何开始——将第一个实验性的吻落在哪个位置。
短暂的犹豫后他在床边半跪下来——怕坐在床沿会造成弹簧垫的浮动,惊醒梦里的人——轻柔地拂开林芜额前的乱发,露出少年人白净的额头,然后俯下身去,在靠近眉骨的位置碰了碰。
效果不甚明显,似乎和多年来早已习惯的、用于安抚小孩的晚安吻没有多少区别,反倒是顾虑与担忧更胜一筹,想不好倘若对方突然醒来,应当如何解释过去。
然而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他停下来,下一个吻印在少年浓密而卷的淡色睫毛间,之后是鼻梁与脸颊,最后连遮住下颔的被角都被他拉开,为落在嘴唇的亲吻让路。
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依旧没能尝到任何爱情小说里“偷吻爱人带来的隐秘幸福”,不由得心生无奈,产生了到此为止的想法——他总不能再将被子往下拉,干出些能被归于登徒子的行为来吧。
可是到了该停下的时候,他又有些不情愿起来,依旧单膝跪在落针可闻的静谧里,垂眸望着林芜的睡颜,视线在那淡红色的下唇间游移,鬼使神差地想,他的嘴唇好像比别人更红一些,看起来也更软。
这个念头本来该延伸向某只盘踞在他心里的鬼,与凌虐、欺侮或是更直白的铁锈味道扯上关系,却又被他强行掐断了——这样突兀的转折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像是将一台机器上搭错的线强行拽回正轨,或者用梳子梳通早已锈死的弦,短短的几个念头居然让他有些疲惫,无声的出了口气,然后抬手将眼镜摘下来,放在了一旁。
然后他再次低下身去,用一种有点儿别扭的姿势吻上那淡红色的下唇,近于怜惜地轻轻咬了一下。
心底就弥散开些许奇异的满足感,不多,只够让他的心跳变重一拍,又很快恢复寻常。
但这已经足够了。
少年清浅的呼吸落在他唇角,相较于他的体温偏高一些,像什么不自知的嘉奖。
退离之前他还是没忍住,无端想起先前狐狸报恩的故事来,就隔着半个夜晚在心里暗暗回复——当然是想要的,不用太多,几秒就足够了。
足以让他怀着隐秘的私心,在那白净的侧颊上留下些许痕迹,靠近耳垂的位置,像一枚出离暧昧的装饰品。
“晚安,”青年直起身子,替睡梦里的人掖好被角,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轻轻地说,“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