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芜睡着了。
明明半个小时前还有力气说些难听的话扎人,半笑不笑地筑起一层屏障来让人捉摸不透,现在睡着了却还是像个小孩子,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枕头,脸颊烧得有些泛红,眼眶却是另一种红。
秦殊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他眼角擦不掉的血色,又想起半个小时前那一片昏暗里,小孩红着眼眶叫他哥,一边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准他动,眼泪顺着语无伦次的字句眨下来,淌得乱七八糟。
他无意识地摇着头,反反复复地向他重复“不是那样的”“我说谎了”,又黏糊糊地贴上来亲他,抵在门板上的轮廓苍白又脆弱,像一盏烧到炽白的玻璃灯。
听到那些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冷静下来,望着少年衣领间一塌糊涂的牙印和血痕暗暗懊悔,也不敢再做什么。
林芜的眼泪像某种副作用很大的镇定剂,能将他从濒临失控的暴戾里拽出来,又一点一点剜透他的心脏。
但流眼泪的人抱着他不松手,神智不清地往他掌心里蹭,并不肯轻易放过他。
他想问林芜为什么不高兴,却自始至终没得到明确的回答——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小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墨蓝的眼里折射出几层水光,看起来淋漓又委屈,是少有地瞪了他。
瞪了半天又说不出什么狠话,反倒情迷意乱地眯起眼,聚焦也有些混乱——然后就这么浑身发烫地贴进他怀里,在他耳边憋出一句掺着气声的“喜欢你”来。
现在他其实也不太确定林芜在闹什么脾气,只是隐隐有所猜想,线头似的一团,缠在他脑海里,又被歉疚淹没。
他摸了摸搭在少年额头上的毛巾,觉得有些凉了,便轻手轻脚地去浴室拧来一条新的,望着对方毫无防备的睡颜犹豫片刻,还是在覆上毛巾前低下身,在他额头上印了个吻。
大概是体温和毛巾的温度有差异,林芜皱着眉哼了一声,攥着枕头的手无意识地来抓他手腕,这次没用什么力气,更像是轻轻地黏在他腕间,手心有些烫。
和五六岁的时候无甚区别,还是从潜意识里依赖他。
再睁眼时天还是暗的,透进窗帘的光比他印象里更偏暖调些,提醒他不是时间倒流也不是在做梦,是他睡了一整个白天。
林芜眯起眼,有些分不清脑海里的那些碎片是梦还是现实,花了几分钟才找到些许线索,勉强拼凑出一段蒙着高烧滤镜的记忆。
——洗了个澡,被他哥相敬如宾不过问的态度气得淋了几分钟冷水,然后破罐子破摔地出去跟人对峙,扯谎激怒他,再然后……
想到这里思绪猛地一顿,像被烧穿了似的趋于空白,只剩边缘的烧痕提醒他不是无事发生——比如他运动裤上那两根没系上的荧光色裤带。
他眨了眨眼,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倒是没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整个人‘腾’地烧起来”,他甚至没多少害羞的情绪,只是有点儿懊恼当时被高烧和感冒药折腾得迷迷糊糊,没留下该有的记忆。
还很想抱一抱秦殊,拥抱,亲吻,或者别的什么肢体接触。他大概有渴肤症,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补足这些记忆。
但记忆的另一个主角不在。
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愣了一下,有些慌张地坐起来,脑海里几百个念头闪过去,却没有一个值得信服——秦殊不是会扔下病号独自离开的性格,哪怕这个病号对他干了不少不讲道理的事。
顿了几秒后他伸手去拿手机,想给秦殊打个电话问他去哪了。
然而还没等他按完那串数字,不远处传来“滴”的一声,房门被人刷开了。
“醒了,”秦殊拎着一只塑料袋走进来,脸上还是温和的没什么情绪,见他醒了便贴心地解释道,“我买了温度计回来,只有水银的,将就一下吧。”
林芜“啊”了一声,对上他的目光,终于慢半拍地想起尴尬,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处事风格一向是“不知该说什么就不说”,跳过寒暄环节凭本能行事——现在他的本能是想抱住秦殊,满足心底里叫嚣的接触欲,不去管他们吵到半截不了了之的架和空气里浅淡未散的石楠花味道。
小别重逢,人之常情而已——于是他把碍事的被子往下扯了扯,朝秦殊伸出手。
秦殊似乎有些惊讶,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坐在床边,任由他张手抱上来,又自然而然地揽住他后背。
他睡了一整个白天,最后一顿饭也没吃两口,坐起来才发觉自己手软脚软乏力得厉害,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蹭。
“那些话是骗你的,他没亲我……”他还是决定先澄清,不想真的让气话变成芥蒂横在彼此之间——却也留了半截,没提王晗动手打他的事,怕他哥干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秦殊“嗯”了一声,抬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语气温和:“我知道,你说过很多遍了。”
还是没有往下问的意思……林芜垂下视线,五味杂陈地想,有些犹豫该不该“适当”地透露一点儿事实来试探他,比如醉鬼把口水蹭在他脸上,或者那段似曾相识的窒息play。
还没来得及想出措辞,就听见秦殊清了清嗓子,像经过深思熟虑才开口,话里带着几分少有慎重:“小芜,为什么不高兴?”
林芜一怔,花了几秒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惊喜地抬眼去,就恰好撞进那双墨色的眼睛里,被生涩的温柔拥了满怀。
“还不是因为你不问我……”他回过神来,环着秦殊的肩膀猫似的换了个姿势,语气里的笑意藏不住,却还是绷着点儿煞有介事的控诉,话也变得多起来,“以前也就算了,我知道你不方便问,但现在我们都在一起了,怎么还是放养我——哥,你到底知不知道,男朋友是有“查房”的权力的。”
“你这样不闻不问只等着我说,我会觉得你对我没兴趣,也不需要我。”
他已经过了耿耿于怀的时候,再说起这些也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垂着眼睫,靠在他身上玩手指,故意装出一副秦殊最受不了的落寞相来,顿了几秒又补充道:“我想等你自己意识到这些来着,但好像太强人所难了,你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可是现在都告诉你了,以后你肯定会照着做,这样一来我又分不清你是在惯着我,还是真的……”
“小芜,”掺着真心的玩笑话还没说完,又被反常地打断——秦殊翻过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将冰凉的手指一根一根嵌进他指缝间,有些强硬地握住,语气却异常柔软,“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该用什么理由来找你。”
很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逻辑跳脱到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林芜一怔,望着他紧紧扣住自己的手,有些恍惚地反问:“什么?”
“上飞机之前你说想我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该用什么理由买机票来见你,才不至于显得太生硬——想了几天也没想到,因为没有正当理由,我只是想见你而已。”
他的语气总是很平和,嗓音有种独特的温润质感,能将情话说得像什么遥远故事,让人不知不觉陷进去,触及那颗素不示人的真心。
“……不是不过问,是我想问的太多了,”秦殊望着窗外亮起来的路灯光,苦笑似的顿了顿,“我怕干涉太多会让你不舒服,也不敢放任自己,对他人的控制欲太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抱歉,我可能还是不太明白这些……感情上的东西。”
林芜抬起头,望向昏暗灯光下他清俊的侧影,看着某种淡淡的、疲倦似的东西从他眼底晃过去,心跳就陡然重了一拍。
他像第一次看见般入迷,撑着秦殊的膝盖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下巴,又移到嘴角,用黏糊糊的小动物似的吻打断他。
不该妄自菲薄的。
自顾自地顾虑太多,自顾自地做出退让,却忘了考虑对方是否真的需要这份退让……归根结底他们陷入的都是同一个怪圈,就像他怕秦殊担心,选择瞒下身边的危险避而不谈,还反过来怀疑对方,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不同的是他心思细腻又感性,在秦殊的溺爱里长大,知道什么是爱也拥有无穷无尽的爱——明明是他没教好,怎么能怪一个不通感情的人没有开窍呢。
“我生病了,”直到不动声色地在秦殊下唇磨出一个淡淡的牙印,他才直起身,迎着对方不明所以的目光,没头没尾地开口,“我生病了,所以会胡思乱想,会钻牛角尖,想问题只想半截。但现在病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秦殊看着他的眼睛,直觉他还有下半句。
“现在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都说来听听吧,”林芜果然笑起来,看着他轻声道,“不急,想问多少都可以,我们有的是时间——哥,我会好好回答你的。”
回答你什么是我想要的爱,什么是我想给你的爱——以及我是多么无可救药地,毫无保留又如履薄冰地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