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唔,怎么——!”
雨势比他们出门时大了不少,将路灯光搅得一团糟,让人看不清前路。
林芜对这样阴冷的夜雨有些排斥,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手机电量耗尽又独处异乡的夜晚,下意识地往秦殊那边靠,低着头将方向的控制权全然交给对方——秦殊倒是没在这时候欺负他,还搂过他肩膀有意无意地安抚,将大半的伞都倾向他这边。
只是不说话,弄得他心里打鼓,犹豫是该找个借口及时揭过去,还是再得寸进尺地诈一诈他哥——一不小心想得入了神,再抬头时周围已经不剩风雨声,安静得有些似曾相识。
地下停车场。
几个月前他被秦殊按在这里亲到快要断气,生平第一次直白接触到他哥不同于常人的阴晦欲望,也因此食髓知味,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向深渊。
他看着秦殊收起伞,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就被毫无征兆地拉进阴影里。
秦殊倾身抱住他,手臂箍得他肩膀隐隐作痛,熟悉的白檀香味道铺天盖地裹上来,却不像平时那样令人安心,反而带着十足的侵略性——是个他无从挣脱的姿势,比起拥抱更像圈禁。
他对秦殊根本没有抵抗力,呼吸相融的一瞬便有些腿软,丝毫没有猎物面临危险的自觉,反而主动伸手抱上去,试图维持一点儿无济于事的平衡。
然后他听见秦殊轻声叫他的名字,语气还是平稳,尾音却有些发颤,像什么无可奈何的拷问:“你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说谎?”
林芜一怔,在昏暗灯光里对上他的视线,才察觉他眼里翻涌着某种安静而晦暗的东西,像是长久以来的克制与隐忍被撕了一个裂口,勉力维持的平衡就陡然崩塌,露出底下不可见光的偏执来。
然后他恍然意识到,秦殊在与他相关的事上,其实并不具备充足的安全感。
所以才会那么容易吃醋,生出过激的控制欲来——却又怕伤害他,始终藏在心底不让他发觉。
那些控制欲被全数满足的时候尚且万事太平,然而一旦失控——就像现在——这部分摇摇欲坠的平静和温柔就很容易崩溃。
这样直白的被需求感戳得他心口发烫,彻底打消了找借口圆谎的念头,给不出合理的回答,只能遵从这一秒的本能冲动,圈着秦殊的肩膀仰头亲上去。
地下停车场阴冷又昏暗,泛着某种无机质的生硬味道,其实并不适合接吻或调情。
然而他一闭上眼,世界里就只剩下与秦殊有关的细枝末节,圈在他身后的手臂,抚过他脸颊的冰凉手指,掺着水汽的体温,呼吸,心跳——还有快要耗尽他理智的吻。
这个吻漫长又温柔,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兴师问罪来势汹汹,甚至在他呼吸急促前体贴地中止,细碎又缠绵地向下蔓延。
秦殊垂着眼,吻过他嘴角和下颔,最终停在他脖颈间,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含混道:“小芜,别离开我。”
林芜肩膀一颤,喉结随着吞咽本能滚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咬住了他最脆弱的地方,说话时齿尖甚至会蹭过他的喉咙,看起来却更像被动的一方,没有底牌也没有筹码,说出的话也像乞求。
他不知道秦殊说这句话之前联想了什么,是怎么从区区几个小时的失联得出他要离开的结论的,却知道这一定是长久困住对方的一个噩梦——困了太久,才会滋生出这样绝望、偏执却又小心翼翼的深情。
就像他第一次知道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能泛起这样浓重的爱欲,混着执拗与痛苦,只一眼就能让人沦陷。
秦殊直起身子,沉默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给出答案——他心知肚明的,什么都行,只要他开口说些什么,哪怕是借口,秦殊也会照单全收,恢复往常滴水不漏的温柔模样。
然而他对上秦殊的目光,心跳不可自抑地加快,却鬼使神差地闭紧了嘴,别开视线,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想听更多。
好像有点儿玩过头了。
慢半拍地从窒息感里挣脱出来,林芜靠在墙上,仰着头大口吸气,试图咽下口腔里浅淡的铁锈味道——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嘴唇被咬破了,颈侧隐隐作痛,大概也留了几道指痕。
不算太难受,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而言已经很能接受,只是心跳太快,呼吸也像要烧起来,烫得他有些无措。
——不是出于生理本能,要怪也只能怪秦殊贴在他耳边没完没了地重复那句“别离开我”,执拗得近于病态,却又不偏不倚戳中他心窝,毒药似的撩得他神智不清。
他本能地伸手讨抱,却被秦殊拉着手腕拽到近前,摆弄成个双手背在身后的无助姿势,只能用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维持平衡。
“为什么撒谎?”
秦殊贴着他的耳朵问,语气轻柔得像一个晚安吻,却无端让他心生恐惧——这是他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如果没有回答,大概又会像前两次那样,被恶质的心上人剥夺呼吸,醉死在凶狠的亲吻里,手脚发软,浑身颤抖,直到灵魂都被搅得混乱不堪。
他被拂过耳畔的吐息烫得一抖,不知是出于对接下来的惩罚本能的恐惧,还是因为这样被捏着手腕实在很痛、连手指都开始发麻,先前那些游刃有余的欺诈伎俩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倒戈似的调转方向朝他扎来,扎得他心口一酸,突然有点儿委屈。
小孩子被冤枉了都会委屈,何况他是个长了嘴的成年人,咎由自取是一码事,被心上人误解又是另一码事——何况他也没做错什么,准备惊喜当然要瞒着当事人。
“没有说谎,”他的喉咙哑得厉害,像什么被粗暴对待的后遗症,说着说着就染上湿漉漉的哭腔,像被自己故作夸张的控诉感染,假意的眼泪就掺进几分真情实感,“我怎么可能骗你……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他的眸色原本就淡,蒙上一层水光便呈现出粼粼的脆弱质感,自下而上可怜兮兮地望过来,一眼就能让人心软——事实上他骗秦殊的次数两只手的数不过来,却也不妨碍他这时候假戏真做地掉眼泪。
秦殊被他的眼泪唬得一怔,出走的理智猛地回笼,顾不上追究他的眼泪是不是逢场作戏,语气就不自觉地软下来,本能地辩解:“不是,哥哥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林芜动了动手腕——这次倒是毫无阻碍地挣开了,然而血液回流带来的跳痛还是让他忍不住皱眉,语气既软又哑,说不出地招人心疼,“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想给你准备生日礼物,惊喜说出来就不叫惊喜了……”
他的眼眶里盈了一汪水,眨一眨眼便有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却还要执拗地抬头同秦殊对视,不肯错过任何细微的反应。
秦殊一怔,似乎花了几秒来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等到再回过神来,先前的怒意早就被懊悔和心疼彻底取代——他几乎没见过林芜哭成这副模样,何况罪魁祸首还是他自己。
小狐狸被他眼底的慌乱取悦,怕再对视下去要破功,就抿了抿嘴垂下眼,避免进一步的视线交流。
秦殊却以为他在生气,心跳都乱了一拍,语气也少有地无措起来,伸手拂去他的眼泪,捧起他的脸像哄小孩子:“别生气……是哥哥说错话了,对不起。”
他的语气诚恳又温柔,和几分钟前偏执的怪物大相径庭——林芜被他的反差哄得心满意足,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好啦,没有生气,就是想看看我哭了你会有什么反应——生气就不会一直配合你了。”
秦殊看着他眼里闪动的水光,还是皱着眉,显然并不太信。
那副将信将疑的在意模样戳得他心口一动,又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秦殊的下巴,拖着黏软的鼻音小声说:“哥,我有没有说过,我真的很喜欢你不那么冷静的样子……就像刚才那样。”
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耳根一烫,又有点儿脸红,不尴不尬地补充道:“对了,刚才说的生日礼物……”
秦殊的注意力全在他通红的眼眶上,根本没关注什么生日礼物,闻言有些茫然地“嗯?”了一声,看着他眼里鲜活的情绪,暗自松了口气。
“嗯,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惊喜要留到恰到好处的时候,”他原本没想说漏嘴,然而气氛恰好,忍不住拿这个当了推波助澜的筹码,回过神来又有点儿后悔,只能这么耍赖,“不准提前问我礼物是什么,你一问我肯定会忍不住告诉你的……”
假戏真做的时候像只小狐狸,这时候又显露出直来直去的孩子气来……秦殊失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认真地答应下来,捡起伞牵着他往外走。
走出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停在灯光稍亮的地方握起他的手,翻来覆去地察看手腕上的指痕:“还疼吗?”
林芜摇头,又在他执着的注视下回收答案,诚实地点了点头:“一点点。”
“怪我,”秦殊低下头,在泛红的印痕上落了个吻,眼底情绪晃动,最终融化在愧疚似的温柔里,“以后不会了。”
林芜望着他低垂的眼睫,鬼使神差地想起某种蝴蝶,沉默片刻,却答非所问道:“哥哥,我不会离开你的。”
停车场外一片安静,天色澄澈,雨已经停了。
第110章倒影
秦殊的生日在周六,于是林芜很自然地选择了买周五中午的票,上完第五节 课就动身回家——他并不太在意生日要怎么庆祝,却认为有必要卡零点整的仪式感。
听见这个理由的时候秦殊笑了笑,不给面子地揭穿他:“我看你只是想早点回家。”
“嗯,是啊,想早点过二人世界,”被戳穿的人倒是很坦然,大大方方地承认,走过来趴在他背上看他买票,伸出根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坐火车回去吧,这条线会经过海,我想看看。”
秦殊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顺着他的意思买了靠窗的火车票,心里想的却是等到这位小朋友上了车,十有八九就不会认真看风景了。
——事实证明他还是很了解自家小孩,第二天上车后林芜果然将窗外是山还是海忘得一干二净,不知从哪里找了部古早的推理片,分给他一只耳机,拉他一起看。
是二十年前的片子,剧情和技法都朴素,看十分钟就能知道结局。没过多久林芜便没了兴趣,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半靠在他身上躲避窗外直晒的阳光。
他的头发有点儿褪色了,发尾渐渐褪成柔软的茶棕色,被阳光勾上一层毛茸茸的浅金,像什么黏人的小动物。
秦殊看着他这副样子,无端地想起狐狸,那种从小被养懒了没什么防备的幼狐,眼尾眯起来总像在笑,会乖乖地仰起头来蹭人手心。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停在距离对方脸颊几厘米的地方,看起来像好心替人挡太阳,却藏了一点儿不可名状的私心。
林芜对此毫无防备,察觉了他的动作就略微仰起头,用柔软的脸颊蹭了蹭他掌心,散落的发尾扫过他手指,有些痒。
和他预想中的反应一模一样,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可爱些——秦殊眉梢微抬,从这样细小的互动里尝到些许新鲜的愉悦感,却也没有再打扰他,只是伸手替他拉下遮阳帘,侧了侧身让昏昏欲睡的小动物靠得更舒服些。
耳机里的电影还在播放,周围却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安静到他一度以为林芜睡着了,靠在他身上的人才动了动,依旧闭着眼,梦呓似的轻声道:“哥,你说如果爸妈知道我们搞在一起了,会有什么反应……”
他的话音放得很慢,像电影台词流进了现实,让人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在自言自语——他似乎并没有等秦殊的回答,猫似的仰起下巴活动身体,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爸肯定没意见,说不定还会很高兴,他的思想比我还开放,就喜欢你这种……嗯,跟他完全相反的人——至于我妈……她应该也挺高兴的吧,她那么讨厌小孩,嫌麻烦,连自己的儿子都懒得管,要是知道以后没有孙辈去打扰她,顺便把我这个麻烦也接手了,让她能清清静静地搞她的终身事业……嗯,好像挺好的。”
说完这些他顿了顿,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像遇到了某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然而话都说到了这里,也只好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掀起一点眼皮,有些忐忑地看向秦殊,试探着问道:“那……叔叔阿姨呢?”
他全家都是离经叛道的怪人,重视自由甚于世俗,只会在他需要时给予些许平起平坐的帮助,比起爱护后代更像对待一个颇有天赋又谈得来的朋友,大概不会干涉他的性取向或是未来……
那秦殊的父母呢?
自家儿子原本一步不错的大好前程被他凭空插一脚,贴上个同性恋的标签,说不定还涉嫌对从小养大的弟弟图谋不轨……从世俗眼光来看,其实是很荒唐的。
几秒的沉默被忐忑生生拉得漫长——他想到这里,突然有点儿不敢看秦殊的表情,只能把无处安放的目光转向窗外,看着玻璃那侧飞速晃过的树影和房顶,隐约感知道了什么,却又无暇分心去想。
这不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些问题,却是第一次那么直白地摊到明面上讲,大概是因为他们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回答从小长大的住所,这个原本遥远又抽象的问题就变得清晰起来。
清晰到他突然有些慌,还没等秦殊回答就忍不住自顾自去猜想,想他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些沉重的世俗悖论。
他的童年大半在秦殊家度过,秦父秦母彻底忙于工作前还带过他一段时间,印象里是一对开明又理性的模范父母,性格沉稳,却也并非顽固不化,如果找个机会好好谈谈,说不定……
耳机里的电影台词还在喋喋不休,他想得太入神,甚至没有听见秦殊的声音,知道脸颊被轻轻捏了一把才猛地回神,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秦殊:“怎么了……”
“想什么呢,那么认真,”秦殊无奈似的笑了笑,“我说,他们没有意见。”
这个回答有些古怪,时态不清又过于肯定,不符合对方一贯严谨的表达方式。林芜愣了愣,下意识循着违和感反问:“为什么?”
“之前我问过他们,”秦殊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温柔,语气也无甚起伏,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上个月,决定这辈子都不放你走的时候……我家的规则是谁提出谁负责,要和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人生选择,他们不会干涉。”
似乎察觉了他有所顾虑,秦殊顿了顿,又贴心地解释道:“放心吧,没有吵架,比起我来他们好像更喜欢你,听完就同意了。”
林芜“嗯”了一声,花了几秒来消化他话里的信息,目光直直地缠着他对视,恍惚透过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看见了什么,才蓦地意识到刚才一晃而过的感知从何而起。
是窗外的树影渐渐变得稀疏,风景陡然变得开阔明朗——他看到一片海,盛着粼粼的阳光落进秦殊眼底,明明列车上的每个人都能看见,却是仅他可见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