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久以前的事,林芜其实已经有点儿记不清了——他对女生歇斯底里喊出来的那些话印象很淡,只记得那个夜晚星星格外亮,月亮是黯淡的细细一轮,他第一次意识到秦殊对他的示爱视而不见是有原因的,原因不是喜欢别人,不是不喜欢他,而是根本不通情爱,“不理解人类感情的冷漠铁树”。
对他而言是个很好的夜晚,是他心底那株红色刺槐疯长开花的开端。
但他又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就只好坐在秦殊腿上慢慢地吃饼干棒,把回忆叙述得模棱两可:“她说你冷血啊,冷漠无情,和表面上看起来不一样……其实就算她不说,我也迟早会知道的嘛。”
少年的肩骨清瘦又薄,将棉质衣料撑起干净的线条,就给人一种柔软的无害感。
秦殊抬眸望着身上人的肩膀,手指从颈侧拢上去,很轻柔地捏了捏,像在安抚一只难得安静的猫,语气温和:“她说的很对。”
尽管他为人控诉的那些所谓的冷漠、无趣与不共情,只是他诸多劣性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那是他和那位Lucile“分手”的当晚——说分手或许不太恰当,更适合称之为协议到期,或是交易因一方违约而终止。
蓝眸少女哭红眼睛的模样也和林芜有几分相像,抓着他衣领声声控诉的模样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歇斯底里——控诉他不开窍也不上心,为什么在情人节快要过去的时候才想起送一束向日葵,而自己喜欢的明明是玫瑰花。
花束摔在地上的时候绸带散开来,他看着那些明艳的黄色花瓣落进杂草与泥地里,其实有一瞬间生出过到此为止的念头,觉得爱情实在是复杂又不可理喻的东西,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他生命里。
但现在林芜靠在他身上吃饼干棒,眼底沾了一点儿浅淡的路灯光,安安静静地等他开口——开口坦白或是狡辩——就又让他产生一种没由来的冲动,想去学校快要打烊的花店买些什么,来哄小孩子高兴。
“我一直很想向你解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那个时候你似乎不太想听,每次都会岔开话题……”他看着林芜幽蓝的眼睛,觉得自己在向一片海剖白告罪,“现在呢,愿意听吗?”
林芜心想他哥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自己那时只是单纯地没兴趣,觉得彼此都不想提及的过往不提也罢,还不到吃醋闹脾气的地步——却在捕捉到他话里的歉意时打消了解释的念头,将错就错地摆出一副纠结相来,过了几秒才点点头,“勉为其难”地说,那就听一下。
秦殊听出他讨宠的意图,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用一种汇报般温和且客观的方式重述了一遍他与“Lucile小姐”过往的开端——关于他某天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正在和她交往的谣言,才发现当时住的地方从邮箱到门缝都被塞了情书,内容比他看过的那些爱情小说更罗曼蒂克,第二天又在上学路上被Lucile截住,塞了满满一纸袋的面包和糖……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和你很像,尤其是热衷于跟踪和偷窥,并且是在遭到明确的拒绝后……”青年无奈似的笑了笑,把身上人的头发又揉乱些许,“如果不是习惯了你对我做那些事,拉开窗帘在花园看到她的时候我可能会报警。”
林芜以前对这些事只有个模糊的猜想,知道秦殊会和人交往不会是出于喜欢,却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沉默片刻,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哥,我那天听她哭得那么凶,还觉得你有点儿过分,想替女孩子教育你两句来着……算了,我现在相信你说拒绝不了是因为她像我了,确实让人很难拒绝。”
倒是阴差阳错地将他那句话解读出了歧义——秦殊看了一眼时间,确定他们不至于因为聊“前女友”错过门禁,才继续道:“这也只是一方面……说实话,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不太喜欢和人深交,或者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这对我来说有些累,也没有太多意义。如果只是被骚扰,我应该会选择忍耐一段时间,等对方兴趣减退或是索性等到毕业。”
“之所以最后演变成那样,是因为她告诉我,她和很多人下了赌约,如果没能在一个月内——咳,追到我,会损失不少,并且颜面尽失。”
“后来我知道这些话也是编造出来给我听的,是她诸多计划中的一部分……但至少对当时的我来说,当事情从感情问题演变成需求与给予的时候,就简单得多了。”
“于是我找到她,答应如她所愿,给她一个‘让我爱上她的机会’。相对地,我告诉她自己并不理解何谓爱情,会将这段关系作为学习和实验的样本。”——结局不言自明,Lucile终究无法忍受他的不开窍与无动于衷,用一场歇斯底里的指责结束了这段荒唐交易。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动声色地做出让步,如果林芜要追根究底,他也做好了坦白的准备,坦白自己是个不通感情的冷漠怪物,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和完美——尽管听过那晚Lucile的控诉,林芜或许早就知道了。
然而林芜出人意料地没说什么,不问他为什么闲得没事要去理解什么爱情,也不吐槽他把一段感情形容得像无机质的冰冷素材。
以至于他不得不停顿片刻,怀着某种近于心虚的忐忑,小心翼翼地问:“小芜,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林芜时差倒得艰难,白天又连轴转了一天,这时候靠在他身上听他讲故事似的说话,被清润好听的嗓音裹起来,其实都有些困乏,闻言小动物似的蹭了蹭他肩膀,才直起身子来同他对视,让他们的交流更符合成年人对话,而不是睡前故事。
“不会啊,我早就知道了,”人困倦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兜兜转转的心思,说话都出于真心,“但是,哥,有件事我有点儿好奇……”
秦殊轻轻“嗯”了一声,无端尝出几分项目结题答辩时候的紧张:“你说。”
“就是啊……你在说自己和她在一起是为了领悟爱情真谛的时候,有没有顺带说明一下,要是真的领悟出来、知道该怎么谈恋爱了,结果又会如何——哥,以你的性格,应该是会把所有可能的结果都说清楚的吧?风险预警之类的……”
少年懒倦的话音好柔软,尾音若有若无地拖长了,混着唇齿间草莓与白巧克力的甜香,就显得无害又纯善,把那一点儿狡黠的小小陷阱妥善藏好,让人受了蛊惑一般,顺着他的问题乖乖回答。
这次秦殊沉默了很久,觉得自己今天大约也有些反常,才会被不合常理的愧疚驱使,说出这些无异于不打自招的话来——作为兄长他没有义务为和其他人交往而对弟弟感到歉疚,作为余期不到三个月的协议男友,他好像也不该多此一举,坦白那么多原本无需坦白的实情,仿佛真的在为解决某些历史遗留问题而努力,好消除感情路上的隐患,让这段感情得以安稳延续。
——但他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我说,即使有朝一日能像正常人那样投入一段感情,我也已经有更为合意的对象,并不能给她满意的结果,请她三思。”
林芜一怔,艰难驱动倦怠的思绪将他一番机器人发言转换成人话,花了几秒才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哥,你……”
好奇怪,又不是什么大事,秦殊喜欢他而已——他明明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在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跳还是变得很急促,让他快要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收集一些证据,来佐证这一刻的真实性。
比如草莓白巧克力味的Pocky真的很甜,甜得有些腻人,过堂风从上一个楼梯转角降落,裹着浓郁的似曾相识的桂花香,路灯是昏暗的暖黄色……
佐证不了,一切都太荒诞也太美好了,像虚假的梦。
秦殊安静地抬眸,借着昏暗灯光看见他眼底炸开某种很明亮的情绪,像惊讶又像雀跃,心想这一幕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爱情片,得偿所愿的幸福桥段——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但如果林芜高兴的话,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下一秒意料之外的吻落在他嘴角,比起调情更像什么故意为之的连结证明。少年柔软的嘴唇轻轻开合,唇上被他咬破的伤口结了痂,蹭在皮肤上有些痒。
“哥,你以前很介意我不打招呼就坐在你身上的……”说出来的话也无厘头,像被笑意浸透的胡言乱语,散落出来的彩虹糖,“也很少不连名带姓地叫我,更不会说这些……”
面具还是摘下来了,底下藏着十分的淡漠和十二分的喜欢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