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了,哥,你也不是心如止水。”
青年垂下视线,望着那只纤细而白净的手——几分钟前手的主人还坐在舞台灯下,钢琴声流转,博得热烈掌声,而此刻情势暧昧旖旎,弹琴的手用作谈情,其间意味深长的暗示落在他眼底,刺目得近于亵渎。
他当然不是心如止水,倘若心里的鬼从未存在,他又怎么会在三年前那次失态后落荒而逃,又怎么会为了眼前的人破戒,去探知规划之外的所谓爱情,连试验品都选择了与对方极尽相似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他依然不懂合乎世俗逻辑的爱,依然对风花雪月浪漫甜蜜毫无触动,也不敢有触动——他的爱终将指向偏执与伤害,稍有不慎便会显露无疑,他不能恃爱行凶。
林芜那么好,那么纯粹地依赖他喜欢他,他舍不得。
良久,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怀着沉重的懊悔退后一步,不敢去看对方脸上犹存的狼狈,轻声道:“抱歉。”
这种懊悔与三年前他逃走时相去无几,是对自己精准的控制崩塌后,丧犬般羞愧而绝望的懊悔。
然而,和三年前不同的是,这次林芜就站在他面前,早早为他留足了余地——失控是对方刻意为之的结果,而他的想法也在对方意料之中。
“不用道歉,”少年眼角带笑,跟着上前一步,抬手搂住他,身体相贴,也自然没有遗漏尚未偃旗息鼓的某处,“哥,你知道我是故意的……以你喜欢的方式亲我,你没有做错什么。”
似乎有哪里不对。秦殊眉头微蹙,正欲反驳,静默依旧的耳机却突然一阵嘈杂,似乎夹杂着他的名字,其中孟麒的声音格外刺耳,甚至前所未有地爆了句粗:“姓秦的你他妈居然连我都瞒!”
秦殊茫然,听着不远处观众席同样爆炸的惊呼,低头看向身上的人,直觉对方笑得意味深长,和眼下的情况脱不了干系:“你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林芜环住他的脖颈,调戏似的用那枚袖扣蹭他,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得逞的狐狸,“找学计算机的同学帮忙,刷了几条弹幕——数量比较多,现在才轮到我。”
弹幕的内容大约能想见,在关心自己的形象与工作职责之间,秦殊稍一犹豫,还是选择了后者:“……几条?”
“九十九条。”始作俑者对上他的视线,毫无愧意,反倒颇有些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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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条弹幕,夹在那飞速滚动的几千条留言里,其实也不过“霸屏”五六秒。
然而那霸屏的内容太过震撼人心,仅仅几秒的时间,足以让全场气氛高涨至顶点。
林芜的朋友很上道,将他要发的话放在中间,上下打了恰到好处的空行,让最终呈现出的效果变成整个屏幕只有那两句话,也并不受切换的影响,简单的字句静止在屏幕正中,仿佛连时间都一并凝固了。
——有男朋友了。
——秦殊,我爱你。
他的微信名改成了原名,中文,清晰明了的“林芜”二字,指向明确,甚至不给人曲解的余地。
“其实想过发点儿别的,情诗之类的,”一跃成为舆论中心的人撑着下巴,和被迫陷入舆论的人并肩坐在地下车库的楼梯上,语气认真得煞有介事,“不过我给你写了那么多情书,能想到的话也都用得差不多了,这次索性简单一点……反正也不是给你看的。”
什么成熟收敛,什么低调处事,他终究还是想多了。
秦殊把喋喋不休的耳机摘了,和相机放在一起,毫无障碍地选择了暂时停工,不去掺和众人满世界找他的激情——愧疚未散,又受到了更为直白的冲击,此刻他反而平静下来,懒得算无遗策控制精准了。
CPU都烧了,还精准什么精准。
“小芜。”
他很少不连名带姓地称呼别人,对林芜也不例外,突然叫得这么亲昵,连当事人都有些受宠若惊:“怎么啦?”
“抽奖活动是不计重复留言的,”秦殊轻声道,“刷屏会被取消资格。”
林芜似乎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嗯,我不是为了抽奖。”
“我明天还要面试你……如果被他们起哄,我就提前出去。”
四下昏暗,林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侧颜轮廓清晰,和平时一样好看:“哥,怎么突然说这些……”
谁知道呢。
秦殊撑着额头,闻言一怔,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也跟着不明不白地笑起来——恰好有车开过,灯光一晃,短暂照亮他的神情,那一点意味不明的、像无奈又不尽然的笑意就猝然撞进了林芜眼底。
晨光熹微,月色倾泻,也不过如此。
“小芜,”他听见秦殊轻声喟叹,“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他就狠狠怔住了。
关于秦殊的记忆漫长而清晰,是他珍藏于心的宝物,贯穿了他全部的童年、少年与青年时期,似乎从记事那天起,秦殊这个名字就占据了他生活的绝大部分,是他相片集里最殊胜完满的景致。
他印象里的秦殊,总是优秀得近于完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能以最温和的方式达到目的,从来不会动摇,也从来不会犯错,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周遭的一切就将随之沉静下来,成为他的附庸。
他站在那里,他就是答案。
而现在答案本身居然动摇了,就这么低着头,无可奈何地笑着,问了他一个罕见的、近于无解的问题。
林芜不是傻子,在他哥面前撒娇讨宠是一回事,凭一己之力两国来回折腾、朋友遍地开花的人精,又哪里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情绪——只是同样的情绪,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或许能安安稳稳接下,给予对方满意的回复,而落到秦殊身上,他就只能像只被人宠惯了又一朝失宠的家养狐狸那样,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哥……”小狐狸的声音软下来,没了以往恃宠而骄的狡黠,可怜巴巴,近于央求。
“没事,”在探知情绪这件事上,秦殊永远是胜他一筹的,还没等他说出什么辩解的话来,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如常温柔,“我不生气,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哪天局面彻底无法控制,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喜欢上这么一个爱意扭曲、表里不一的怪物,后悔遇人不淑。
这次林芜沉默了很久,久到秦殊都以为他心情低落,打算说些什么转移话题,他才冷不丁开口:“哥,我一直以为,你是不知道……”
他顿了顿,忍不住笑出来,第一次理解了何为拨云见日,抑或久旱逢甘霖:“原来你知道啊。”
秦殊一怔:“知道什么?”
“不,没什么,”林芜却摇摇头,先前的失措一扫而空,又恢复了以往有恃无恐的模样,凑上去偎进他怀里,笑得心满意足,语气却认真:“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那一天不会到来,哥,我相信你。”
骨子里对他满是保护欲的人,又怎么会真的伤害到他。如果秦殊是个不折不扣的虐待狂,对他最深的感情止于伤害,三年前就不会选择离开了。
只是他始终以为,秦殊之所以表现得对他毫无感觉,是因为不知道那些阴暗偏执的欲念与世俗爱恋殊途同归,才不回应他的示爱,像个置身事外的、纵容后辈小打小闹的好脾气兄长——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要让对方理解这一事实,就要一再引诱对方失控,直到欲念催生疯长,转变为别的什么更为明确的东西,比如加速的心跳,或是恋人之间才有的、介于凌虐与缠绵之间的行为。
没想到秦殊不仅知道,还主观地选择了无视,将这份病态的感情冰封于心底,连他都险些没能察觉。
也是,这个人控制欲极强,向来给别人留足余地,却不会给自己留余地,他是知道的——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循,如果秦殊真的对他毫无感觉,当初大概就不会选一个和他这么相似的人交往了。
少年抬起头,望着神情平静、正专注于替他解开额侧发辫的青年,逻辑清晰地猜想:如果他知道这一点,那其余那些寻常的、温情而俗套的爱情呢,他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敢去懂,怕自己食髓知味,尝到了甜头愈陷愈深,不小心伤害到心爱的人呢……
看来得更换些别的策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