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全无灵力、修为尽失……怕是做不到。”
顾千秋敏锐地意识到,呼延献能这么说,那就是有得聊!
有得聊就好办。
顾千秋仍是端出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呼延宗主,你久居地下,可能没听过本人的薄名。堪堪不才,本人正是这一代的天碑无上榜榜首,天道赐号‘千秋同悲’是也。”
呼延献嗤笑:“你要编也编得靠谱些。天碑赐号,从来都是五个字,何故到你这儿,就成了四个字?”
顾千秋道:“呼延宗主,我若真想骗你,也何故编个四字赐号?鄙人不才,但从不说假话,当真是千年第一人。宗主若不信,出去随问便知。”
呼延献彻底沉默了。
顾千秋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从来只懂剑术,连阵法、术法都知之甚少,他懂个屁的起钉子。
还起的是上古透骨钉!
郁阳泽啊郁阳泽,我当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还了。
呼延献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斟酌。
他走上前,用手背碰了一下顾千秋的脸,问道:“你身上的‘情欲’呢?……看来俞霓也不行啊。”
顾千秋道:“鱼影琼扇柄倒是好用。”
呼延献笑了:“鱼影琼扇柄号称能解世间万般不利、涤荡浊气。哈哈,好用你还把它送人了?”
顾千秋谦虚道:“自家孩子。”
两人这么没头没脑地乱聊了半天,顾千秋忽而平静问道:“呼延宗主,您那碑文我都看了。您后来是如何了?”
传闻中,献是忽然出现的一颗新星,全修真界只知道他是个绝色美人、合欢秘术、一出江湖就创建了亦正亦邪的合欢宗,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但却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下场——
宗主献容貌尽毁、透骨落钉,是死了都不能往生的恶鬼遭遇。
但究竟是谁所为,尚是一个谜团。
大多传言,他是被情所伤,遇上渣男了。
还有小部分人猜测,他是自杀的。
这事当时就是巨大的谜团,现在时隔千年,更加不为人所知了。
呼延献凉凉地道:“你与我,何时熟到这个地步了?”
顾千秋道:“就算不太熟,那也是您千年来最熟的人了吧?说不好我后半辈子就得在这定居了,问问邻居的故事怎么了?你要想听我的,我也可以跟你随便聊啊。”
呼延献简直要被他的厚脸皮惊呆。
给了老古董一点礼崩乐坏的乱世震撼。
顾千秋算是发现了,这宗主献其实还挺好糊弄的,不如俞霓难哄。
所以他简直哄得如鱼得水。
顾千秋道:“让我看看你的透骨钉。”
呼延献目露凶光。
顾千秋道:“我一点灵力都没有,你还怕我偷袭你啊?来让我研究研究。”
呼延献静在原地,不动。
顾千秋就不怕死地走上去,甚至很没有礼貌地扯着呼延献,并肩坐下了。
“……你这一身腐烂的妖鬼气,若现在出去了,怕是会吓到人。”
顾千秋伸手碰了碰呼延献的眉心。
他皮肤已经很凉了,但这红色的、如同眉心朱砂痣的地方,则更是寒意惊人,硬得令人心生不忍。
“时常头疼吧?”
面对这顾千秋好不容易憋出来的一句听起来好像很有医师风范的话,呼延献毫不客气地道:“废话。——那他们也太胆小了。”
能聊就是有得聊!
顾千秋十拿九稳地顺着毛撸:“不算什么大事,你看我,死了都能重活。等出去了,我给你想办法,虽然皮囊怕是回不到你曾经的冠绝美貌了,但上个珠帘榜应该问题不大。”
呼延献目露疑惑:“什么榜?”
顾千秋就跟他科普:“现在修真界的小孩儿们无聊,照着天碑搞了很多榜,有一个叫做‘珠帘榜’的,其实就是盘点了修真界的美人们。”
“你曾经第几?”呼延献眯着眼睛。
“……”顾千秋的嘴角快压不住了,“不才不才,第二而已。”
聊到专业领域上了,呼延献似乎比较感兴趣这个话题,问:“俞霓输你?”
顾千秋谦虚道:“险胜而已。”
呼延献静了一会儿,接着甚至评点了他一句:“你确实比俞霓美貌。曾经。”
顾千秋立刻道:“诶,可不能让他听到。”
对话之间,呼延献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抬手,但最终他什么动作也没做。
“第一是谁?”呼延献又问。
顾千秋一点都不犹豫:“当然是你。”
两人寂静。
呼延献似乎有些恼顾千秋故意逗他,刚想翻脸,顾千秋就顺顺当当地接下去了:“宗主若不信,一样的,出去一看便知。”
这样,呼延献来不及发的脾气就被他全部堵回去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顾千秋忍俊不禁:“你‘哼’什么呀?我不骗你的。”
呼延献凉凉地看着他。
顾千秋回想起曾经的不道德,咳嗽了一声,道:“其实鄙人对朋友,一向说话算话。”
“……”
“之前骗你,那是因为没拿你当朋友。现在不一样了,我知你本性不坏,都怪那狗日的世道。”
“我本性就坏。”
“好好好,你坏,我也坏。所以坏人跟坏人交朋友,很正常啊!谁说坏人就不能有朋友了?”
“……”
呼延献要被他气笑了。
以前观他剑意清明磅礴,还以为他是高山仰止的君子。
今日才多说了几句话,就暴露了其狗屎的本质。
顾千秋没头没脑地在他眉心痣上摸了半天,装作沉思样。
“呼延宗主。”顾千秋斟酌着语气缓缓说,“我得先出去寻法子,才能回来救你。”
呼延献震惊地看着他。
似乎想不明白,这种话怎么能从顾千秋的嘴里说出来。
简直离天下之大谱!
一次算大意,两次算愚笨,现在三次真当他好骗呢?!
顾千秋眨了眨真挚的眼睛。
实在是不要脸极了。
呼延献一个活了前年的老妖怪,本断然不会被这种浅薄的骗术迷惑。
但今日一番话,比他一千年加起来说得都要多得多。
光阴无情。
他本以为心如铁,能十年如一日,便可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
可如今一千年过去了。
曾经的仇人情人都成尸骨、过往的风起云涌都化云烟,那些惊鸿、刹那、冠绝、横断……都已死去。
他侥幸还能留有毫末名声,然也都是沙粒飞灰了。
人无法爱一个人长久。
也无法恨一个人长久。
呼延献看着顾千秋,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这张脸,不如曾经好看。”
“……”顾千秋说,“哈哈……”
“不过,尚算顺眼。”呼延献缓缓说,“我在这里挺好的。有美食美酒美人相伴,且饮且歌,纵情声色。我不爱不恨,也不眷恋不遗厌……你走吧。”
他不需要人陪伴了。
反正,他也已经习惯了。
顾千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靠一张嘴就说服了呼延献。
虽然、可能、约莫、大概、但是由于呼延献本人好像顿悟了什么。
但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是很有潜力的!
呼延献用风情万种的眼角一瞥他,略有三分杀意:“你不想走?”
顾千秋不好意思道:“那个……我还不会飞。”
呼延献恼怒地一甩袖子,顾千秋便像个断线的风筝,哗啦啦地就飞出去了。
眼看着就要离开黄泉宴。
最后,顾千秋扯着嗓子喊道:“呼延献!六州歌头!”
他彻底离开了这个地方。
寂静无声。
千年来未曾有人踏足之地,就像是,千年后也再不会有人踏足。
可呼延献听懂了顾千秋在说什么,忽而笑了。
如果不留爱恨,那留些期待,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样他日日睁眼,都能吟一首《六州歌头》。
呼延献腐烂的脸露出艳丽明亮的笑容,暗红锦袍、金玉琳琅,无数侍女鱼贯而出,美酒香气重新充盈整个大殿,他捞过一把飞来的琵琶,拨弦唱道——
“少年侠气。”
“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
“毛发耸。
“立谈中。
“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
顾千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头上漆黑一片的顶楼,他顾不得形象难看,像个壁虎似的爬上去了。
总的来说,今夜圆满。
他身上遗毒解了、与苗妆暂且捆在一根绳上、郁阳泽得了个查明的心安……还没有任何人死掉!
除了他以后还得回来救一下这呼延宗主。
但是!问题不大!
爬出楼来,此时晨光熹微,顾千秋悄悄从原路回去,一转弯,忽见苗妆跪在他前面的桃林空地上。
而她身侧,站着一身鹅黄轻衫的俞霓。
顾千秋:“……”
这是刚出虎口、又遇群狼啊!
他悄悄往四周一看,没看见郁阳泽,松了口气。
郁阳泽身份尴尬,对俞霓来说,不就是“该死的前妻的小孩儿”?
按俞霓那芝麻大小的心胸来说,得了机会,怕是要将郁阳泽暗暗处理掉。
俞霓带着微弱笑意,又凉凉地说:“你在看什么?”
顾千秋默默往前走,跟苗妆肩并着肩,做了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俞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眉目严肃,但却因为眼波流转,而媚意横生,威严打了些许折扣。
但顾千秋知道他是真的生气。
以往来说,他现在就该亲亲抱抱举高高了,但现在他可不敢。
所以顾千秋琢磨,得说点什么。
俞霓看了一眼缘灭楼。
千分一瞬的时间,苗妆居然敢抬头,飞速瞪了顾千秋一眼,大概意思是:如果你敢说出实情,我就杀了你。
顾千秋心说:我也不是傻|逼。
飞速的对视一瞬,两人又各自垂头回去,变成了两只安安静静的鹌鹑。
俞霓说:“给我个解释。”
顾千秋张嘴就想拖老铁下水。
——仇元琛啊仇元琛,就当你倒霉吧。
他料想俞霓也不会真的去找离恨楼楼主的麻烦,而且就算到时候真打起来了,仇元琛也不会吃亏。
谁料苗妆语出惊人:“我看上他了!我想强迫他做我的道侣!”
俞霓缓缓转身过来。
别说他了,连顾千秋都一阵无语。
苗妆继续信誓旦旦:“整个合欢宗都是宗主您的神识,唯独缘灭楼是盲区,我将他带进楼中,是想强迫他双修!”
顾千秋:“……”
饶是在作风开放的合欢宗内,如此开放的理由,也还是让顾千秋目瞪口呆。
话音落,而俞霓看向顾千秋。
顾千秋迎着他的目光,沉思,然后慢慢地:“嘤……”
俞霓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苗妆道:“那你为什么没成功?”
苗妆道:“……他、他太贞烈,要寻死。”
俞霓又看向顾千秋,顾千秋默默歪倒在地上,捂着脸,柔弱地:“呜……”
但都是千年的狐狸,人心他早看透了。
“够了!”俞霓喝了一句,又对苗妆道,“今夜你就跪在这里。”
而后一把抓起了顾千秋的后领,踏着林梢和熹光,到了自己屋前。
他大步不停穿过建筑,最终进入了一个房间,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池。
像是天然的温泉,池中还有水雾氤氲。
顾千秋被猛地丢入水中,他咳嗽着、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就看到俞霓站在池边,几道阶梯之上,垂眸,神情懒散又危险。
“这……”顾千秋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俞霓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隔着水雾,看不明他的目光含义。
顾千秋总觉得这水有些不对,联想到合欢宗这个鬼地方,还是要万分小心。
他看俞霓半晌不动,就悄悄往池边摸去。
谁料,他一动,俞霓就也动了。
俞霓一撩衣摆,走下水来,轻柔的外衫湿润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世界上最完美的躯体。他黑色的头发垂下,有些浮在面上,像是一朵盛开的颓靡神秘大花。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顾千秋不敢乱动,俞霓很快就离他只有一臂的距离。
大事不妙的样子。
顾千秋紧张地动了一下手指。
手中没剑,他总是不安心。
“你知不知道……”俞霓目光有些空虚,却又灼灼,“你有些像我的一个故人。”
顾千秋:“……”
他本来还打算磨磨嘴皮子,但俞霓这句话出口,他血都凉了三分。
俞霓用指尖碰了碰他的侧脸。
顾千秋能感觉出来,这人是专门挑拣着干净的地方碰的。
其心可诛!
俞霓继续道:“不然,我如何容忍你,几次三番在我宗门放肆?”
顾千秋:“……”
俞霓将他按进了水里,灵力一过,顾千秋感觉浑身都被冲了一遍。
果然还是在嫌弃他脏!
顾千秋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被俞霓领着后领提起来,四目相对。
在古怪的氛围中,俞霓舔了舔嘴唇。
顾千秋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下一秒,验证了他的想法果然没错。
俞霓一偏头,带着水雾的唇就要吻上来——合欢宗本就是以此为道,顾千秋从来不给俞霓设什么太高的道德门槛,他丫的见人就想上|床……也!很!正!常!
顾千秋激烈挣扎。
他不打算看情况了,他还是直接出大招吧!
顾千秋酝酿了一下,一用劲,把自己手掌上的伤口攥得裂开,那些血污就顺着水,飘散冲淡了开来。
俞霓果然有所反应,动作稍稍一顿。
顾千秋知道他是个洁癖,心一横,就开始干呕。
俞霓果然被惊得一下子退了两步。
顾千秋其实本身就受了些伤,一晚上的狂奔让季小少爷的身体早到了极限,他干呕了半晌,居然真的开始想吐。
他很恶心地想:俞霓总不能还忍他吧?
不会吧?不会吧?
俞霓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你嫌我脏?”俞霓气血上涌,悲伤又厉色地质问,“可我自修道以来,除了你,从未对他人双修过!我、我只对你一人动心……”
顾千秋心里惊得翻江倒海。
还以为被叫破了身份。
猛地抬头,俞霓眼中全是血红,瞳孔涣散,分明是神志不清的样子。
再一探查,俞霓现在分明身负重伤。
所以你在狗叫什么啊!?
吓得他差点就要想办法杀人灭口了。
俞霓上前,灵巧地搂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颈里,喃喃道:“千秋……”
顾千秋:“!!!”
果然还是认出来了吗?!
那就是最后一刻,要刀兵相见了。
但下一秒,俞霓就柔弱无骨地滑进水里,不省人事了。
所以……其实还是在狗叫!
顾千秋叹了口气,将人横抱着出了水池。
俞霓现在皮肤滚烫,也不知这几日是办什么事去了,能伤成这副鬼样子。
轻车熟路进了俞霓的房间,顾千秋把人放在床上,一转身,就被死死拽住了胳膊。
“别动!”俞霓厉声道,“敢走我就杀了你!”
如若光听这声音,必然要觉得这是个悲伤到绝望的人,好像身处地狱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也不愿放手。
但顾千秋知道他绝顶美丽的皮囊之下,是蛇蝎毒物一般的心。
冷血的蛇也会伤心吗?
也许吧。
但顾千秋不会再可怜他了。
俞霓现在神志不清、重伤不治,顾千秋能忍住不杀人泄愤,已经算他是个君子了。
顾千秋甩开手,风也似的冲出了门。
俞霓半坐在床上,气血涌动,呕出一大口血来,眼睛不能视物,却死死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但顾千秋早都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