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秋喝完杯中最后一点茶,起身。
“但俞霓受伤,合欢宗无人也乱,好机会啊。”他伸了个惬意的懒腰,“咱们走吧!”
郁阳泽默默跟着起身,俨然是一副,师父要去哪里,他就要跟去哪里的样子。
仇元琛不满道:“我是你仆人吗?!”
“我暂时不缺仆役。”顾千秋回眸,狡黠地笑着说,“你是我老铁啊。”
仇元琛追上去骂他:“认识你,就是我此生最大的磨难了!哼,无论我之前做过什么恶事,认识你之后,也算一笔勾销了!”
顾千秋决定当什么都没听见。
他亲昵地伸手想去勾郁阳泽的脖颈,却发现自己现在的身高不允许,只好抱憾止住。
遂伸手挽住了郁阳泽的胳膊,打算快步逃离仇元琛无休止的叨叨,才走出去一步,顾千秋就猛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个动作有些不对?
侧目去看,郁阳泽的表情自然,垂眸看着他,眼底写着单纯、无辜、疑惑、理所当然等等等等意思。
顾千秋又问了自己一句:是不是想多了?
他没来由的气了一下,松开手,瞪仇元琛的时候,连带着瞪了一眼郁阳泽。
遂发现自己孤立无援,气冲冲地就走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郁阳泽虽面上装得滴水不漏,但身体僵得像根顶天立地的木头,如果不是仇元琛还在盯着他,他肯定已经抖起来了。
虽说身体上偶尔的小触碰已经不算异事。
但他永远都跟第一次般,提起来就颤抖。
“你没事吧?”仇元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并没有想明白前因后果,“那黄泉清气克你,你要死了?”
顾千秋本来慢慢走在前面等他们,听见这话就猛地回头,眼看着就要抬步回来。
郁阳泽不理仇元琛,朝着他师父走去。
此时,千里之外。
黄泉地界。
鬼长安内街道无人,比前段时间更加萧瑟而鬼气森森。
若是寻常人间的帝王,随便带着民众出征,继而搞得血流漂橹、民不聊生,肯定是要被推下王座的。
但凡脑子清醒的帝王,也不可能在如此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做出这种决定。
但是凌晨还是这么做了。
究其原因,其实是鬼修内有自己的一套规则。
且就算这一战死伤了无数鬼修,只要凌晨本人还高悬在天碑无上榜,他就永远是鬼主。
除非,出现一个更高的排名。
所有鬼修都受重伤,若游魂一般飘荡。
“凌晨不见了。”有人嘶哑着嗓子说,“他根本没回黄泉。”
有人接茬:“磋磨也没回来。”
“我看就是死了。那可是‘宝月盈琉璃’,会准许他活着回到鬼长安吗?”
他们聚在一起,意义不明地怪笑几声。
继而看向华丽诡谲的无垢楼。
三十三层的吊脚楼装饰繁杂、汇聚了整个人间不得见的盛景,据说藏着凌晨百年来收藏的所有宝物。
那楼火光荧荧,映在每一个鬼修的眼底。
凌晨不在,磋磨不在。
他们就像是夜色中看见火光的飞蛾,汇聚起来,朝着无垢楼走去。
而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一个鬼修脸朝下趴在那里。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肩颈上有暗淡的红光一闪一闪的,间或会出现一些繁杂至极的赤莲纹,但总是暗淡回去。
他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而在谁也看不见虚空中,有两个人影交杂在一起,你死我活地争斗。
鬼主颐轻描淡写中夹杂着一丝奇异,问道:“为什么还在挣扎?不痛苦么?”
永思闭目不答。
面对这千年老鬼的压迫,他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立刻就会溃不成军。
但是……他还有事要做。
他还有必须要拯救的人。
鬼主颐显然占了极大的上风,语气淡定而嘲讽:“哈,你知道我是谁,又为什么还敢用黄泉清气召唤我?与虎谋皮,就要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啊。吞噬我的力量?你还挺有胆子的。”
永思的牙关咬得死紧。
极度的痛苦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蔓延在他的每一根血管中,让人每一秒都会生出一种“死亡未必不是解脱”的想法。
鬼主颐欣赏着他的痛苦和挣扎。
但在这可怖的压迫之中,面对每一秒涌上来的煎熬,永思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信念,硬生生撑着他的脊骨和神魂。
至少,他到现在还没有输。
没有能把易流带走。
易流还落在那些人手中。
他不能死。不能输。不能死。不能输。
鬼主颐的表情微微改变。
不为人知的煎熬折磨着他的心神——
鱼影琼扇柄。
那个少年口中的“故友”。
他要找到那个人。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两个人都有世间最坚定的信念,他们针锋相对,永不退缩。
漫长的争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那角落里的鬼修忽然抽搐了一下。
没有人注意到这具“尸体”。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动作自然地扯了破烂的衣服盖住自己肩颈上的暗淡红光,随即擦了擦脸,拍了拍灰,神情自若地走远了。
另一边。
顾千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叹息:“哎,可惜霜雪明没弄回来。”
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拿到了数枝雪和霜雪明,居然没有制霸修真界,而被人当成了个花瓶争来抢去的。
顾千秋愤愤:要是他的话,早把那群人全都挨着暴揍一顿,让他们跪在地上忏悔三年!
郁阳泽看着他,道:“我去……”
顾千秋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你去个屁,你知道人家什么来头吗?你知道琉璃现在锤你都不用开天命的吗?”
郁阳泽:“……”
郁阳泽倔强地不理他了。
仇元琛就在旁边笑:“啧,不过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当真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
顾千秋难得没跟他对呛,沉吟了一下,说:“据我了解,世上能合理做到此事的,只有夺心宫。”
仇元琛道:“夺心宫神憎鬼厌的,已经几百年没出过老祖宗赏饭的了。你知道他们现在接什么生意么?”
顾千秋很有兴趣:“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坑蒙拐骗?”
仇元琛哼笑:“坑蒙拐骗吧。他们现在换张脸去帮人抓奸,钓鱼执法。啧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顾千秋:“……”
顾千秋忍俊不禁,但还是道:“但有例外啊。夺心宫不是出了个小天才?据说当时老宫主笑得差点合不拢嘴,还以为他们总算要翻身了。”
仇元琛就“啧”他:“都说那人死透了!你不长耳朵,还是不听我说话?”
顾千秋也“啧”了回去:“凡事总有例外。她不‘死透’、她不从良玉榜上除名、她不自绝一身经脉,她哪里敢冒充我?”
顾千秋用一种隐秘矜持而理所当然的目光看着两人,说:“鄙人还是有些薄名的。”
郁阳泽很捧场地点点头。
仇元琛则道:“切。你不如仔细想想,他冒充你到底是要干嘛?为了黄泉清气,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凌晨骗?”
顾千秋沉吟道:“可能因为是地下恋?”
仇元琛:“你跟琉璃也没多光明正大好吗?!”
顾千秋:“琉璃这边好歹有人知道嘛,凌晨那边除了磋磨,就剩他本人了。而且你觉得一个仙盟盟主走进黄泉,活着出来的几率很大吗?”
仇元琛一想,被他的逻辑说服了。
郁阳泽心中堵了一口郁结的气,根本不想插话——就算他想,也没什么理由和身份。
当初的事全然与他无关,他也知之甚少。
趁着顾千秋和仇元琛乱七八糟地说话,郁阳泽杵在顾千秋身边,一点一点、悄悄地拉上了顾千秋的袖子,后者没有发现,他又大胆一些,想去握顾千秋的手腕。
但瞬间就被顾千秋抓包了。
姓顾的莫名其妙扭头,盯了他只一秒钟,就意识到这个话题不适合在小徒弟面前提起。
于是他很顺畅地反握住了郁阳泽的手腕,把话题转了。
“等事儿忙完,你就回同悲盟去当盟主,然后勤学苦练,帮我弄死令狐良剑和严之雀那俩傻'逼,你师父我这辈子的愿望啊,也就满足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郁阳泽,开玩笑。
此时阳光正好,少年人的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光,神采飞扬地挑眉,却又老成地自称着师父,形成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郁阳泽嗓子一动,隐秘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手臂很僵,但被握住的手腕却比任何时候都敏感,温度顺着皮肤传递,活生生的。
大概花了十二万分的努力,郁阳泽摇了摇头。
顾千秋挑眉:“你有意见啊?”
郁阳泽道:“你……当盟主。”
顾千秋立刻撒手,做了一个讨饶的动作,哭笑不得地说:“你就饶了我吧,我上辈子已经为修真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欠多少都两清了,能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么?”
郁阳泽就接道:“那我们去隐居。”
说完,他才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妥。
但顾千秋没察觉出来,先是用一种“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叫隐居吗”的表情看他,继而似乎为了不扫他的兴,才应声。
“好啊。隐居。”他看向仇元琛,“老铁你打算干什么呢?你种地吧!我来做饭!”
仇元琛莫名其妙:“我才不去。”
顾千秋“噢”了一声,对郁阳泽说:“那你来种地,我继续做饭!”
这个话题居然就这么飞远了。
郁阳泽感觉有些隐秘的高兴,还没来得及同意,就听仇元琛在旁边:“得了吧!就你那做饭的手艺,三天不把郁阳泽吃死,就算他命硬的!”
郁阳泽:“……”
郁阳泽含蓄表示:“我可以的。”
顾千秋本来已经升级成了战斗模式,要跟他老铁嘴炮大战三百个回合。
忽然听见这句,他猛地就气消了,一笑。
他们此时已经离开青雾镇上百里了。
他们头顶,很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只乌鸦,盘旋了一下找方向似的,就振翅往更远处飞去。
仇元琛浑身起了不知名的鸡皮疙瘩,刚想直接戳破郁阳泽和顾千秋之间的奇怪气氛,忽然眼神一凌,猝然抬手。
一道灵力快速攀援而上,裹挟着乌鸦就飞回了仇元琛手中,那只倒霉的鸟被他捏住。
“怎么了?”顾千秋问,“你忽然想吃烧鸡啊?”
仇元琛跟那只鸟对视了一会儿。
鸟歪着脑袋,滴溜溜的眼睛一转,就开始挣扎,仇元琛就松了手。
“它在偷看我们。”仇元琛说,“好像是偷看郁阳泽的。”
顾千秋:“……”
顾千秋拉着郁阳泽快步离开,浑身上下写满了:此人有疾,速走速走。
仇元琛顿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有些风声鹤唳,刚刚也检查过了,只是一只普通的乌鸦而已,他快步追上:“等等!去我家还不等我?!”
而此时,青雾镇上。
一个少年捂着眼睛,咧嘴笑了,喃喃:
“不愧是离恨楼主。真警觉啊。”
今天街道上太多仙修了,他站在那里,也没怎么引起人的注意。
但若是顾千秋在此地的话,就会发现,这个少年是他之前在天命中偶遇的那一位。
他慷慨地分了半块石头给他坐。
而这少年投桃报李,在狂风之中拽住了他。
他仔细回忆刚刚看到的一瞬间场景。
乌鸦根本不敢飞得太近,只有一瞬间的停留,都被仇元琛当场抓住了。
但那一瞬间的场景死死烙印在少年的脑中,越回想,越清晰,越狂躁,越冷静。
究竟是真是假?
究竟是不是他?
可是自己亲手带人把他打死了。
那般情景,他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少年的思绪一个接着一个,按下这头、浮起那头,最终将自己逼近绝路,双目赤红。
而这时,另一个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五师兄?你怎么了?”
少年摇摇头,说:“你先回师门复命吧。我现在……有事要做。”
青雾镇上起了微风,卷起他垂在一侧、松散捆住的头发。
继而露出少年人被头发挡住的侧颈,一道狰狞无比的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