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晚风的剑意无形而有形,细细密密地笼罩住整个城池,像是下起了连绵的小雨。
“……”俞霓诧异,继而就是愤恨。
只这么短的时间,郁阳泽的修为居然也能如此精进,甚至到了令人不敢小觑的地步。
明明一年之前,他还被自己随意按倒在惊虹山侧峰,毫无还手之力。
难道真是惊虹山离天道最近、风水最好?
剩下的几个人,差不多也都是这个想法。
他们身居高位的时间太久了,总觉得天底下就这么几个人,彼此可以起起伏伏,但是不会被外人所撼动。
没想到,真是后生可畏。
郁阳泽的天命一开,全是纯粹的杀意。
剩下的人不再犹豫,反正也到了玩命的时候了,纷纷开启天命。
那场面就没人能控制得住了。
立刻乱成一锅粥——
只见,无数桃花树拔地而起,顶破砖石和建筑,在所有不明显的缝隙之中,粗壮的树干、扭曲的树枝,迅速生长成型。
然后夜风一过,枝头就开出无数锦簇的桃花来,跟地上的荼蘼花相映成趣,红粉一团。
而且因为桃花开得太多、太繁杂,遂在街道中形成了一片若隐若现的桃花瘴。
粉色的迷雾,十足的妖邪。
风吹过的时候,城中又有烟雨飞来。
转瞬成为瓢泼大雨,把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淋成了个落汤鸡,冰凉皮肤的触感诡异莫名。
又有哀哀戚戚的长调,从四面八方传来,属引凄异、空城传响、哀转久绝。
已经暗淡异变的神佛在高处睁眼,巨大的佛像上布满了青苔,连金身都被腐蚀了,呈现出斑斑驳驳的古铜老色,锈迹斑斑。
佛祖垂眸,一手结印、一手捻花,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不带丝毫慈悲意,反而很诡异,不怀好意的虚假。
佛像头顶倒开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几乎遮住了整片天幕,颜色却是灰黑的,质感半虚半实,又见莲瓣上有大大小小的、丑陋的洞,深深浅浅、凹凸不平,像是病变了一般。
原本的三十六品造化青莲,也就剩此了。
须弥灵山脚下,再无真佛。
阴阳鱼图则是在无人发现的时候、静静爬满整个城池,将未分的混沌划出清浊,阴阳、刚柔、奇耦,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三奇、六仪、八门、九星、九宫、八神,潜伏在每个人的脚底,心念转动,幻方更变。
本来要顺应天命的六壬书院院主。
此生第一次,决定要顺应自己。
霎时间,可谓群魔乱舞、奇诡横飞。
但漩涡中心的郁阳泽毫不畏惧。
三尺冷铁在他手中,爱恨都悬在剑锋上,冷光流转,好似能够洞穿所有黑暗和阻碍。
证大道?
一剑足以!
城中更加诡谲莫名的祭台之上。
少年摇着扇子说道:“好高的人气啊,顾盟主,真是令人艳羡。”
当然,虽然他嘴上说着“艳羡”,但分明是恶意更多,看置身事外的热闹尤嫌不足。
顾千秋第无数次说:“他们不是爱我。他们是败给了自己的执念。神、佛、妖、鬼……无论是什么,行走世间,最终要与之周旋的,只有自己罢了。”
少年反问:“我却觉得,证道是逆天。你有想过为什么修行之路如此难走吗?”
顾千秋淡淡:“没想过。我的修行之路不难走,随便走走而已。”
少年不应,继续说:“分明啊,就是大道青天不愿有人分享它的权力,它要永远高悬于你们的头顶。所以不如,改信奉脚下的血海?它虽然冷酷、残忍、混沌,但它不畏惧有人能够因此托生。说起来,你们多久没出现过得证大道的人了?百年?千年?万年?”
顾千秋还是淡淡:“大道千万条,不是只有登仙才算证道。就像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算是得证了我的道。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还是动手吧。”
少年却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的华服一看就是正式礼制的,特别繁琐,而且隐隐能看出来很古老,特别不适合跟人动手。
但顾千秋知道。
少年后退不是害怕。
下一秒,有一只手伸到了顾千秋的侧腰,眼看着就要搂住他了,顾千秋猛地闪身躲开,霜雪明至,那只手就被冻成了块坚冰。
从剑光的倒影中一看,顾千秋迅速认出了这个人。是穹旻。
他像是鬼魅一般,贴身站在他身后,黑色的影子,漂亮的五官,但是有一双令人极度不舒服的眼睛——漆黑的眼珠迟钝地凝视,很久很久才会转动一下,非人感深重。
虽然他本来就是个鸟。
但是现在的形象,跟当初完全不一样,哪怕是顾千秋,居然也生出了半点恐慌。
他手腕一转动,霜雪明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贴着自己的侧颈,直接刺向穹旻!
如此果断的决策、如此大胆的角度,若非对自己的剑意的掌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是绝对不敢如此做的 。
但穹旻却连躲都不躲。
他一把抓住剑身,鲜血淋漓。却反而翘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意:“……千秋。”
那种非人的感觉就更重了。
就好像是,明明是一个人形态的东西站在你身后,但你却有强烈的直觉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且这个东西还在努力地……装人。
祭台之上,少年堪称彬彬有礼地往后退了十几步,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准备看戏。
穹旻嗅闻他身上的味道,好似无知无觉地又说:“千秋……”
“叫你爹呢?”顾千秋把脏话说出来,心里就干净了,“我的剑都敢抓?找死!”
猛地扭动手腕,霜雪明也随之一转,瞬间,穹旻手掌上大块的皮肉就被剜下来。
同时浩荡的灵意炸开,穹旻半边胳膊直接软趴趴地垂下,冰霜迅速往上蔓延,一直覆盖了他的半边肩膀,冒出微微的白气。
但穹旻身上灼起了一簇火焰,烧在颈边,将冰雪止住了。
顾千秋退出去四五米,站定回身来看——穹旻没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而是直勾勾地望着他。
一瞬间,顾千秋就下了定论,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可能交流了。
唯一的选择,就是杀他。
想完,顾千秋直接揉身上前,手中长剑舞动如飞,切开冰和火,根本看不清剑影,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之一的,“一天月明”。
这剑本就是极玄妙极浩荡,更巧遇上今夜圆月,没有迷雾层层,剑光融在月色里,防不胜防。
穹旻的眼珠迟钝地转了一下,似乎对这剑光有反应,但立刻就重新凝视到了顾千秋本人身上。
两个人的速度都尤其快,像是两道闪电,穹旻被逼得接连后退,差一点就要掉下祭坛。
站在高高的祭坛边缘,在躲过顾千秋竖切一剑时,穹旻没奈何地向后跌落。
然后下一秒,火红的赤光拨地而起,和莹莹亮的诡异地光融为一体,尽是血红。
铺天盖地的羽翼笼罩了整个城池,气温在瞬间拔高到了一个离奇的程度。
祭台之下,人群身上的汗水和血液都在瞬间被蒸发殆尽,极端口渴和皮肤灼痛都是在同时出现的,而且立刻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神鸟的羽翼像是云霞,火光幢幢。
顾千秋骂道:“吓唬谁呢?”
随即也是纵身而上,踩着虚空,变换身形,剑气再度暴涨到与之抗衡的地步,满地冰霜,气温被拉回水平线。
人群一热又被一凉,不受控制地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哆嗦。
穹旻化作了原型,吞火吐焰,霎时间将祭台烧了个飞灰,还剩结冰的地砖坚持着,发出呲啦啦的爆响。
顾千秋反手就剁他的狗头。
然穹旻就像是没有感知觉一样,被霜雪明灼伤也不知道痛,流光惊雷般冲向顾千秋!
轰隆!
顾千秋抬剑去挡,但是太过庞大了,没挡住,穹旻直接扑到他身上,两人一起飞出了好几十公里,重重撞在一座大山上,才停住。
山脉轰隆隆地震动,落下西瓜大小的石头碎块,漫天地都是惊起的尘埃。
顾千秋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一痒,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肋骨都被撞断了好几根。
霜雪明也在惊雷的爆炸中脱了手。
“……”这扁毛畜生!
穹旻并不觉痛,尘埃还没落地呢,就已经在顾千秋身上动手动脚——不是要非礼,而是要拆他的四肢。
顾千秋当然不能令他如愿,也动了真火。
两人往下掉的时候,就跟穹旻七手八脚的见招拆招,一时间筋骨关节劈里啪啦乱响。
轰!
他们落在地上,又惊起满地的尘埃。
顾千秋运气不好,是摔在下面的那个,瞬时间就丧失了抗衡性,于是非常不讲武德地伸手薅住了穹旻的头发!
扁毛的鸟雀都格外重视自己的外貌。
哪怕现在穹旻看起来已经精神失常了,但是最基本的本能还在。
顾千秋这么一拽他,穹旻动作一顿。
居然有用!
顾千秋狰狞一笑,他怒冲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翻身在上,薅着穹旻的头发就去撞山。
山壁全是崎岖的岩石,坚硬而丑陋。
顾千秋一点力气没留,每次一撞,山体就跟着抖一抖:“让你犯贱!让你犯贱!”
霎时间,天地只剩——咚!咚!咚!
顾盟主动作快如残影,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足足撞了一百多下!
那山体经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轰隆”一声,居然碎了,塌成了一片废墟。
顾千秋一失手,穹旻从地上爬起来。
一头一脸的血,无数孔洞伤口里都镶嵌着碎沙石,字面意义上的“面目全非”了。
而且要仔细去看的话,还会看见他的头顶上,露出一片秃了的头皮。
顾千秋理智稍回,略微心虚地把一大撮鸟毛丢在地上,手心黏黏的,他又不着痕迹地在裤腿上蹭了蹭。
穹旻还是那般直勾勾地看着他。
“……为什么?”
额头上的血全流到了眼睛里,穹旻眼眶又蓄不下,只能溢出来,蜿蜿蜒蜒地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像是丑陋的虫子爬过。
“为什么……?”
有某一个瞬间,他居然带着微妙的委屈。
恍惚间,和百年前的少年融为一体。
但是,只要顾千秋看到他那双眼睛,无论心中生出多少异样和怜悯,也会在瞬间冰冷下来。
返璞归真的鸟雀,冰冷冷的无情。
“剑来!”霜雪明飞回手中,顾千秋寒声道,“我早都说过了。”
他明明早都说过的。
在合欢宗、在黄泉、在琉璃寺、在旧府、在浮月城、在惊虹山……
他明明说过如此多遍,又解释、又叹息。
但可惜,这些人没一个听他讲话的。
反而,一个比一个的执念更深,一人比一人更加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全是傻.逼。
“我不服。”穹旻歪着头,直勾勾的盯着他,“但我就是不服。”
顾千秋道:“我才懒得管你。”
话音落,穹旻忽然露出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笑容。
同一时刻,只见他身上开始冒出了什么东西。
穹旻的站姿是有些缩瑟的,肩膀内扣、低眉垂首,眼睛直勾勾地上翻,眼球不会转动,给他平添了一种怪异之感。
而现在他身上又开始冒出粘液,从皮肤渗出,湿漉漉的浸湿了他的衣服,红色的锦袍开始发黑,那种液体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他周围形成小小的水洼。
红色的、腥臭的。
果然应了顾千秋当时在旧府之中的推测。
旧府的这个凤凰血脉,根本就不是什么来自于上古神明的遗脉,而是来自于血海。
同宗同源的……
他们也是从血海中托生的怪物。
只是托生的时间早一点,而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而已。
“……”面对着阴测测笑容的穹旻,顾千秋静静凝视了他两秒,忽然说道,“阳泽,放他们过来。”
浮月城中,郁阳泽一剑挡住四人,天命齐开,已是捉襟见肘。
面对顾千秋的吩咐,大概只有半秒钟的犹豫,就让开了。
他从来不问别人有多能打。
反正到最后,总是没有他师父能打。
俞霓、凌晨、琉璃、南门明珠早已被蹉磨出了真火,但现在也没精力再去处理郁阳泽,不顾一切地飞向顾千秋。
郁阳泽却在此时猛地回头──
仇元琛那边!
侠骨香一动,他直接不收天命,即刻飞身!
而在整座山体的废墟之上。
五个人,分别落在五个方位,互相充满恶意,又互相拥有默契。
而被围在中间的人,白衣依旧鲜明。
月光下,他的轮廓被映得柔和而清晰,立如芝兰玉树。
虽然容貌完全不一样了,但内里的神魂犹在,眉骨高、眸色清,山巅之上,像是一把能够洞穿世事的利剑,永不弯折、永不腐朽。
相比之下,将他们这些人映衬得可怜、可笑又可恨。
顾千秋淡淡地说了个开场:“诸位,久违了。”
这一次,连俞霓都没有接话。
只有世事无常的凄凉,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曾经相爱、又相恨,在凡尘俗世中让爱恨痴缠此消彼长,让情天恨海连绵不休。
到最后,变得面目可憎、云恨雨仇、不死不休。
没想到今夜,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
顾千秋继续淡淡道:“若有什么话,就说吧。”
周遭还是静默,月色明明。
不知为何,那些歇斯底里和痛彻心扉,全都沉寂了。
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也没有再问出来──因为他们知道答案。
怪不得古人有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众人一时间只觉得,今夜的月色极美。
顾千秋再道:“你们不说,那我就说了。”
他环视一圈,目光平等地落在每个人身上,淡而清晰。
“诸位曾经的所作所为,确实都比较拟人。但我顾某人,天生了一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能和诸位和解。但不知为何,反而是你们不愿意结束,让我一直都很奇怪。”
“但后来小阳泽告诉我,你们需要的是我的恨意,就算不爱了,也必须要恨你们,痛彻心扉最好、咬牙切齿也行。而最不能做的,就是释然──不过小阳泽也说了,你们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因为你们都太天骄了,反而会更加在意此事,故而久成执念,执念又成孽障。”
“心魔已生,你们静不下心来内视自审,只会一天到晚追着我。还要自以为,那是残存的、浓烈的爱意──旁观者清,求而不得而已──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糟心事。”
顾千秋语气格外平静,月华如流水。
“我本不愿长恨。但是,我忽然发现,爱恨是不对等的。我的慈悲,反而造就了更多生灵涂炭。……所以,我今夜赐你们恨意。”
“今夜,所有该死之人,皆会亡于我的剑下。──剑来!”
霜雪明瞬息而至,冷光流转,映在每一个人的眼底。
赤裸裸的杀意,是如此明显。
山巅之上开始落雪,一团一团地砸下来,鹅毛纷飞。
剑光太盛,逐退群星逐明月,千山震动,万里绵延,重叠云雾黯黯,烈风狂卷。
偏偏剑气又至清至明,天地映出皓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