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所有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已经没有剑了。
但是天地之间的异色,却明晃晃地警醒着所有人——
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走遍万里河山、追风赶月,奔此而来!
云层之中的孔雀少主猛然起身,双眸紧紧一缩。瞬间,他后悔袖手旁观了。
同时,天下所有剑修的佩剑嗡嗡作响,接着就不受控制地飞上高空,朝着一个方向继续凝聚,于天穹之上汇成了一片剑海。
浩浩荡荡,何止百万!
剧烈的白光,比之日出时更加耀眼。
那些大大小小的宝剑皆被融化,彼此交融在一起,银白色的金属液体流动,像是天幕倒垂下来的银河瀑布。
所有人都被吓呆了。
顾千秋神色漠然,就在这白光之中,抽出了一把崭新的剑。通体银白,乍若天光。
他淡声道:“千秋同悲。”
七十二剑天命合一,天地间盛大得所有人都呆若木鸡,那天命似乎没有范围,一直急速地**、**……直到铺满五湖四海。
所有生灵,花鸟鱼虫,人魔妖鬼,就算是神仙,也在此时骤然生出巨大悲意。
毫无意识的,他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无一例外的落下了汹涌的眼泪。
此时天地众生,皆在悲鸣。
这就是……顾千秋的天命吗?
在这巨大的、无法抵抗的悲伤之中,他们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前所未有地席卷了四肢百骸。
若说之前还有贪婪异心。
此时却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敬畏。
所有的毛孔都树立起来,脑中只有惊声的尖叫:“快逃!快逃!快逃——!”
本能的,所有人都想跑。
但顾千秋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沉声道:“我以我命,换天下太平!”
一剑挥出!
这一剑,贯穿两世,百年风雨。
名曰:太平。
霎时间,风云席卷、万物惊颤。
离得最近的是俞霓,漂亮的脸上全是蜿蜒的眼泪,惊恐的瞳孔之中映出顾千秋的身影,让他还想在说什么。
但是,没有机会了。
一剑穿心,死尸坠地,美人也变了恶鬼。
那常年不败的桃花,在瞬间枯萎了。
继而是凌晨。
他立刻想逃跑,却被顾千秋从身后一剑封喉,死前他看见白莹莹的月光,一如当初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倒也是,世上大概只有人会变,月亮从来都是同一轮的。
琉璃静悄悄地站在原地,身后险恶的佛陀化作泥沙,似乎没打算反抗,而是问:“你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么?”
当然,顾千秋不会开口的,手起刀落。
这只差一步就可以成佛的“在世活佛”,今夜也只能变作个僵硬的尸体了。
而且,自从他选择走上这条路之后,琉璃金顶大雄宝殿极乐世界再也没有他的净土。
无论再重来多少世,他无法成佛了。
南门明珠也没有要和顾千秋动手的意思。
他本来有些紧绷的肩胛骨,也在悄无声息中放松了下来。最终,他没有说任何话,低眉、垂眼,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顾千秋给了他干净利落的一剑。
浩荡的剑意在体内炸开,他又猛然想起,初见时的场面: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
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呢?
他想不起来了。
穹旻大概是还有还手能力的,此时也并不想死,基于动物的本能,他化作了原型。
这只凤凰眼看着就要腾空而起,顾千秋的剑却比他更快,从上至下的威压,让他根本无法展翅,于是他又化作了人形,直奔顾千秋!
不过顾千秋神剑在手,打他也不费劲。
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凝在天命之内,又精妙绝伦地幻化出成百、上千、数万剑。
普天之下,无路可逃!
然就在顾千秋要将他一剑毙命的时候,一道身影快如闪电,从血海中飞出!
这低头一看,才发现整个城池都被血海淹了,而看海面涨势,他们站的这个祭台被淹,也就是几分钟之内的事情。
那身影直扑穹旻,两人摔倒在地。
黏黏糊糊的血液溅了满地。
顾千秋仔细一看,居然是不成形状的柔仪——还是看眼神认出来的,
浑身皮肤都是红色的,静脉血管非常明显,不受控制地鼓出来,像是个被剥皮的人。
真是鬼才知道她在血海中遭遇了什么。
顾千秋对穹旻没有好脸,对她就更是恶意满满了,一提剑,打算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嗐,不要紧,顺手的事。
柔仪拖着穹旻就想往血海里钻,但穹旻却并不如她的意,猛地挣脱!
似乎在此时也恢复了些许神智,穹旻怨恨而愤怒地看着他的亲姐姐:“都怪你!我跟千秋会走到今日,都是你的错——!”
顾千秋一挑眉毛。
怪不得说鸟雀百年才成年呢,这话说得,分明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柔仪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但换来的,是穹旻更加激烈地反抗,他体内潜藏着旧府数代传承,她根本压制不住。
随后,她毫不犹豫地给顾千秋跪下了。
“顾盟主!”柔仪完全没了以往的傲慢和骄纵,脊骨弯曲,头压得很低,“从前种种,都是我一人所为!穹旻他一直对你真心实意,求您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在场,凡是认识柔仪的,皆是心头一震。
连铁石心肠的仇元琛都皱起了眉。
但顾千秋平淡道:“都得死。”
柔仪全身一僵,还没来得及做任何最后殊死一搏,已经被顾千秋一剑穿了个透心凉。
连带着她身后的穹旻,死了个彻底。
最后一刻,穹旻恢复了些许神智,不管身体上的伤口和痛意,死死抓住了剑身,拼了命地抬头,看着顾千秋:“我、我喜欢你……”
顾千秋睫毛轻颤,然后抽出剑锋。
尸体重重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令狐良剑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却并不是害怕和畏惧。而是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顾千秋。
他手中的明霞剑低垂,剑意却反而接连暴涨,流转在剑身之上,像是霞光。
顾千秋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就要动手。
令狐良剑突兀地开口,喊的是:“师弟。”
“打感情牌没用。”顾千秋语气平静,还流露出了三分厌恶,“给我死。”
令狐良剑再道:“我恨你。我从一开始就恨你。为什么你天赋如此好?为什么仲长承运选了你当徒弟?为什么严之雀爱你?为什么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刻苦,却还是不如你?”
顾千秋的厌恶溢于言表:“这也不是你当初惊动血海的理由。是,你成功逼死了我、抢走了严之雀,然后呢?看着天下生灵涂炭,你高兴吗?”
令狐良剑露出狰狞的笑意:“高兴啊,我当然高兴。我高兴得快要疯了!”
但不知为何,他的眼角却掉下眼泪来。
“亲眼看着你死掉的时候,我简直太激动、太高兴了!告诉你吧,我几乎几年都没有睡着,午夜时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你死时候的情景,我高兴啊。”
他这个样子,简直像个疯子。
顾千秋想不到,曾经他霁月清风、为人甚至有些古板的大师兄,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令狐良剑双眼赤红,泪光灼灼:“我恨你,顾千秋,我恨你你了”
顾千秋稍稍闭了闭眼睛,随后,知道往哪里戳更痛,轻飘飘地说道:“哦。”
令狐良剑的剑意暴涨。
毕竟他也是顾千秋重新睁眼之前的天碑榜首,当然不太好对付。
“你想知道为什么?”顾千秋微微一笑,故意露出了一个苦恼的表情,“唉……但是令狐师兄,有时候你就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有天才存在的。无论你如何刻苦,都是不可能从庸才变成天才的,你日日早起贪黑地练剑,只会变成一个……非常刻苦的庸才 。”
这话说得!
别说是令狐良剑想锤他了。
就连他身后的自己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手痒,仇元琛更是表情狰狞。
——如果连令狐良剑也能被称作庸才的话,那么他们这些人,跟猪有什么区别?!
令狐良剑被几句话刺激得双目赤红。
他想要找顾千秋拼命,但是千秋同悲天命之下,哪里有他动手的机会?
顾千秋诛了心,就杀了人。
长剑没入身体的时候,令狐良剑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目光,惊骇都凝聚在脸上,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和顾千秋之间的差距会那么大。
“嗬、嗬……”他倒抽了两口气。
顾千秋神色漠然地抽出长剑。
尸体倒在地上,目光死死盯着顾千秋,还在不甘心地“嗬、嗬、嗬……”
不过没多时,就咽气了。
之前阵仗搞得巨大,死的时候却如此轻而易举,倒是令人心中有些唏嘘。
一时间,祭坛之上全是天碑无上的尸体。
静悄悄的,干净利落的一剑毙命。
看来无论曾经多么风光霁月、高不可攀,死后就是一堆静悄悄的烂肉。
顾千秋已经字面意义上的——
“杀疯了”。
顾千秋一转头,他身后所有自己人都打了个哆嗦,没办法,太他娘的吓人了。
而顾盟主却沉着脸,快速接近。
所有人:“!”
他们都不受控制的往后退了一步。
唯有郁阳泽站在原地。
顾千秋快速走到他面前,然后一伸手,扶住他的后脑,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所有人:“?!”
目瞪狗呆啊目瞪狗呆。他在干嘛?
但是只有郁阳泽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莫大的恐惧,惊涛骇浪淹没,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这一次的亲吻没有缠绵和缱绻。
细细品来,居然是带着悲伤的……
不知何时,祭台之上居然爬上来了几个人,还有小孩儿,都很默契地没有开口,对顾千秋有些许畏缩,但是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都门和磋磨分别对着俞霓和凌晨的尸身而去,差点被眼疾手快的仇楼主给超度了。
金乌和素娥也冒出来,默默走到柔仪和穹旻的尸首身边,按照旧府的规矩要收敛。
没想到的还有自在。
这个当初又狂又傲、差点被郁阳泽一剑劈死、佛心不定的小和尚,居然也在一年半载的岁月打磨之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就像是当初琉璃捡回他的尸身。
他现在,也要把琉璃的尸体给捡回去。
人群中,仇元琛尤其看他不爽,但是又一见这是个小孩儿,终归是心有不忍。
他们静默的、快速的收敛。
而顾千秋却浑然不觉,吻得忘乎所以。
郁阳泽却在这异常的亲吻之中,体悟到了三分别样的意味——他在道别。
这个念头,几乎让郁阳泽心神俱裂。
然顾千秋在吻完之后,他用沾染了鲜血的手掌,重重在郁阳泽的侧脸上一揩,那是决绝的意思。
似乎抹去了他的眼泪,穿透骨髓。
郁阳泽下意识就去抓,但是连顾千秋的半片袖子都没有抓到,瞬间瞳孔放大。
顾千秋手持太平剑,直奔云层之上!
郁阳泽声嘶力竭地大喊:“骗子!”
那已经不是凡人可以参与的争斗了,郁阳泽不管不顾、不怕死地就要上前,却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摁下。
就连仇元琛都摇了摇头。
轰!的一声,郁阳泽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有眼中的那一点身影不断清晰、加深、最后镌刻进他的眼底,牢牢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中,再也挥之不去。
“骗子、骗子……”郁阳泽被仇元琛按在原地,那本来就崩到了极限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哪怕他心有余、却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你又骗我……又骗我!我恨你、我很你,顾千秋,我恨死你了!”
那天幕之上的顾千秋听见,心中悲凉。
但是情势太急迫,他也是……无可奈何。
孔雀少主躲在云雾之后,骇然神情被往下压了一压,露出个前所未有的狰狞笑意:
“凡人也敢挑战神明?痴心妄想!”
血海已经彻底覆盖了整个浮月城,吞吃掉一切可以被吞吃的东西,发出轻微的、“咕唧咕唧”的声音。
在满上醉彻底死去之后,天地间那些有蝴蝶刻印的人,再也没了托底的保障。
一时间,死了之后就不会重生的恐惧蔓延在那些人的心头,反而令他们生出逃匿之心,结果就是被正道仙修诛杀殆尽。
那些人的尸体,连同着命和运无人收敛的尸身,被丢进血海之中,消弭于无形。
也是难逃被吞吃的命运。
剩下的人,祭坛被完全淹没了,他们就只好腾空飞起来,站在一片巨大的云雾中。
而那血海好似生出了三两分理智,能够听命于孔雀少主的调遣,随着他心念一动,即刻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本来是死寂粘稠的液体,骤然拔高,好似要直接冲破天际,席卷到天道之上,要挑战那高不可攀的权威。
铺天盖地的威压,所有天色被映成血色。
却盖不住顾千秋眼底的寒光凛凛。
太平一剑浩荡,随心意动,挥出千秋同悲七十二剑之中的,最后一剑——
天地青魄。
在这种巨大的灵力争斗面前,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只看见光芒高频率地闪动,却没有任何能视的细节,连残影都流露不出来。
只有在瞬息之间看到的,一种冷芒的剑光骤然间压过了天地中一切颜色,什么月色、地光、火焰都压缩到极限,只有青光浩荡。
廖承望喃喃:“还以为顾盟主翠色的剑意是因为逢春神铁……”
秋珂也喃喃:“没想到是因为他本身。”
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意掠过世间,只倾泻出来的一点点,就足以让山上草木逢春。
片刻之间,在那剑锋所指,一片生机勃勃的翠绿,万物生长。
一丝不差地刺入那孔雀少主的眼底。
惊悚、犹豫、怀疑……各种情绪齐出。
他只能将其压成冷漠:
“你再厉害,一介凡人而已。血海是什么?难道是你一人性命能抗的?——可笑!”
“……人生自古谁无死。”顾千秋语气淡淡,“早死晚死都得死。”
天地青魄是他此生最绵长、最多变的剑式,当时悟出之时,他还觉得太过纠缠不清了,恐怕此生没有机会用到。
但没想到,这一剑却在今日发出神威。
黏稠的血液铺洒下来,像是暴雨倾盆,其中又潜藏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鬼魂一般的东西──或者说,是血海里的“妖物”──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统称为妖。
哪怕顾千秋已经将毕生绝学用尽,也深感无奈。
似乎落败和死亡在所难免。
头顶铅灰的云层和迷离的水汽,逗被血海染成血红,眸中除了红,就是红,令人头晕目眩、反胃想吐的红。
孔雀少主压过了最初的惊惧,稍稍把心放下来了一点。
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有几个瞬息之间,他居然觉得,这个凡人能够颠覆血海。
哈,怎么可能!
他又捡起了自己那把孔雀翎的小扇子,晃了晃。
“本来我是打算把你送给他们的,但看起来,你一个都不喜欢。那这么看起来,我留着你也无用了?”
“……”
“别那么高冷嘛,聊聊天?”
“……”
“哎,你知道么?血海底下全是混沌,就生了我一个有灵智的,千万年没人跟我说话,我都快憋死了。”
顾千秋知道他在嘴贱,但是根本骂不了他。
因为他现在必须集中十二万分的精力,才能够不被那血海吞噬、才能够勉强将时间拖长那么一秒两秒。
而至于一秒两秒之后?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天道和血海、上古万年的诡异妖魔、无孔不入的蝴蝶……
顾千秋已经把一个凡人可以做的事情,做到了极限。
而世界未来的命运如何?
全看天意了!
轰隆隆──
阴灰天幕,闷雷滚滚,闪电惊起。
顾千秋猛地被血海浇了个满头满脸。
而这就像是某个信号,他体内瞬间产生了无数异变,好似无数微小的怪物冲进了身体,在血管之中游走,然后……血管爆裂。
游走全身的灵力瞬间失衡!
数枝雪试图补救,但是根本没用,那些东西没走!
不多时,顾千秋只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了,灵力乱窜,还带来前所未有的、灭顶的疼痛,直击灵魂。
控制不住的,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周围一圈全是血海瀑布,落地发出轰隆隆的水声,和闷雷裹在一起。
孔雀少主假惺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要以为死就是解脱,没那么容易的……你死之后,灵魂会沉入血海里,你会无时无刻经历着这种痛苦,在其中裹上一万年。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发了慈悲,赐你真正的湮灭。”
顾千秋想要站起来,但是浑身颤抖,发不了力,像是一滩烂泥。
血海的威压、和从没见过的手段,在将一根钢筋铁打的神魂反复弯折,直到它崩溃断裂的那一刻。
少年蹲到他面前,神色戏谑:
“看看,凡人是弱小的,就像你现在。刚刚杀人的时候时无论有多么威风凛凛,拿着剑的时候又觉得天地皆在你脚下,但只错觉而已。”
“……”
“凡人永远是蝼蚁,是在蝼蚁群中的脱颖而出,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弱小生灵了,让你觉得……你有能力能主宰自己的生命了。”
“……”
顾千秋费劲巴力地伸出手,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没有任何一点力道,锤在身上,大概跟被一片树叶殴打了一样。
少年表情一呆,随即讽刺地大笑。
笑声震动四海八荒,撞人每个人的耳膜,随即掀起一种灭世感的不祥。
倒悬的血海瀑布逐渐回落,地面上的腥臭液体咕咕咕地翻滚,露出半天幕上的景象——
他们那个从未输过的盟主。
今日终于败了。
郁阳泽心神俱裂,终于脱开了人群的桎梏,冲到顾千秋旁边。
而后者,此时眼神都涣散了,还是感觉到郁阳泽的靠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嗓子早都被灼坏了,发不出一点有效的声音。
郁阳泽轻声的呜咽,如同可怜的小猫。
今日之后,他没有归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