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阳泽杵在那里,不往外走,也不转身回来。
就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卡住了。
呼延献在后面循循善诱:“郁少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秋珂和廖承望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俨然已经看到了最精彩的地方。
而郁阳泽在紧绷之后,忽然放松了下来,缓缓说:“他是我师父。”
说罢,郁阳泽直接就要出门去了。
顾千秋,何等人物啊,他能挂在他的名下、随意出入惊鸿山、见过逢春剑名震四海。
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幸运了。
他面前是一场豪赌。
或许会成功,他会欣喜若狂,甚至可以为之付出性命,而绝不后悔。
但也许会失败,顾千秋从此对他避而远之,甚至直接清理门户。
而他……承受不了那个后果。
还是这样就好。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千秋自己本人都够离经叛道的了。”呼延献最后说道,“他天碑无上第一名,想跟谁在一起,谁敢对他指手画脚?”
郁阳泽:“……”
“世间就是这样的,当你无德无名无武无才之时,谁都敢对你品头论足、指指点点。而当你天下第一了,就算是说梦话,也会被人奉为圭臬、流传千古。”
“他不在意,你倒是替他操心起来了。”
呼延献说完,也不继续了,转身走向那张床榻。
榻上,颜子行呼吸稍急,眼皮微微颤动,透露着他的不安稳。
呼延献走到他身边,坐下,手搭在他的颈侧,大拇指安抚似的蹭了两下,颜子行便慢慢呼吸平稳回来,眉头松开。
秋珂蹭到了呼延献旁边,道:“宗主大人?”
呼延献本来都打算和衣躺下了,闻言回眸,似笑非笑:“嗯?”
秋珂大抵是天生就将脸皮置之度外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呼延献的衣摆就开始轻轻晃:“呼延宗主,他不学,那是他不识好歹。你教教我呗?我学,我认真学!”
大概呼延献是比较吃这一套的,神色温和而带着笑意。
而换做是顾千秋在此的话,此时必然一记掏心脚,将此人蹬出八百里之外去。
“宗主大人,教教我嘛,教教我嘛。”秋珂晃得更起劲了,若她是个犬科动物,此时尾巴肯定也摇成了讨好的形状,“若是你不教我的话,我就……”
呼延献笑着问:“你待如何?”
秋珂道:“我就求求你!求你了,求你了……”
呼延献慈爱地摸摸她的狗头:“你倒是讨人喜欢。”
而在旁边目睹了一切的廖承望:“……啊?”
他先是看看这个、又是看看那个,左边右边,全部看了半天,最终选择了自己最熟的秋珂,气沉丹田地震惊:“你喜欢阿月?”
秋珂瞬间变脸,也气沉丹田地回:“阿月也是你叫的?”
廖承望感受不到杀气,只觉得世界好像有些奇怪:“可你们都是……女子啊?”
秋珂说:“顾盟主和……咳咳,我是说,严盟主和令狐榜首还都是男的呢,礼崩乐坏都那么多年了,以后还是少震惊一些,容易显得你很无知。”
廖承望“哦”,然后说:“殷姐姐能喜欢你吗?”
秋珂挺胸抬头,非常自信:“本姑娘好歹也是大美人一个,还是现今良玉榜首,前途不可限量!她能不喜欢我吗?”
呼延献含笑乜了一下发呆的某人,幽幽道:“哎,若是某人能有你这般自信,也不会如今还止步不前了。”
秋珂拱了拱手,承了下来:“就当您在夸我了。”
呼延献又叹道:“哎,许是人家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替人做媒做上瘾了,殊不知,我还是第一次要替人牵线呢。好心当成驴肝肺。”
秋珂张嘴就接:“嗐,那是他不识好歹,不必理他。但是我不一样了,我是最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宗主大人?”
他俩一唱一和,跟说相声似的。
而秋珂这个狗腿的性格,刚好合上了呼延献的脾气。
这几句话,给宗主献说得神清气爽,遂慈爱地摸了摸她的狗头,笑眯眯地说:“开课。”
唰──
秋珂身边立刻蹭出了个小脑袋。
秋珂警觉地扭头:“你也要听?你喜欢谁?不会是阿月吧?”
廖承望快速摇头:“不是。只是感觉……没准儿以后能用得上呢。”
他知道,此时若他摇头慢上一秒,就会被秋珂毫不犹豫地、一刀剁下狗头。
秋珂慷慨地往旁边挪了挪。
想了想,秋珂挪了挪,笑嘻嘻地回头:“代盟主大人?请?”
大概静了个三五分钟吧。
也不知道郁阳泽做了何种内心挣扎。
但他最后,还是默默坐到了呼延献面前。
呼延献一垂眸,三个求知若渴的小脑袋排成一排,更神清气爽了。
·
幻境。
高山之上,漫天风雪。
虽然此间日头正盛,但人无法从中汲取到任何一丝温度,白色的雪絮被狂风编织成一张大网,尹天蔽日,无半点生机。
顾千秋用袖子挡着脸,一步一步向上爬。
然后他没忍住,回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门明珠追在他身后五六米的位置,也是亦步亦趋,闻言抬眸看来,映着半座雪山。
这里山路崎岖难行,顾千秋自然不能狂奔而遁,而且不知前路通往哪里,便更不愿在此地跟南门明珠动手。
于是只好过过嘴瘾了。
“你到底跟着我做什么?!”
“……”
“都说了,我不怪你!当年就算只是普通朋友、甚至只是个陌生人,我都会用数枝雪救他的!”
“……”
顾千秋讲道理讲不通,于是深吸一口气,换了对策。
简单来说,就是跳过理智,直接骂娘。
当年他和仇元琛没少在背后蛐蛐别人,这一口嘴皮子早都练出来了。
只可惜当时担着个盟主之位,还要点脸。
但今非昔比,他成长了。
南门明珠低眉垂眼地乖顺听了好一会儿。
顾千秋骂得累了,发现他是个油盐不进的脾气,最后恨恨道:“你当初可不是这样。”
当初,南门明珠是和严之雀比较像的人。
他们都很敏感,但又不愿意说出来,心中若生了根刺,绝不愿意让他人帮忙。
而是留着这根刺从此生根发芽,让那一块永远溃烂着、溃烂着,不能愈合。
然后……他们还会怪亲密之人没有救他。
顾千秋虽然是个随性的人,但还是有些察言观色的能力。
南门明珠当年的自卑和恨意。
他都看在眼里。
南门明珠终于有了点反应,问:“当年我是怎么样的人?”
风雪大作,从他们中间过去,呼呼作响。
那些狂舞的雪花,好像骤然吹开了那么多年的岁月,面目模糊之后,心迹反而清晰。
奇怪的,顾千秋心中的怒气不断减少。
最终,他心如止水了。
甚至,都可以和南门明珠心平气和地开始说话了。
“当年啊……”
顾千秋似乎在叹息,但风雪太大了,南门明珠听不清楚。
“当年你心思敏感,遇事常有不忿,却又不愿吐露心迹,还要跟我端出一副菩萨模样。往往要我半猜半蒙,才能得见你一点真心。”
南门明珠嗓子涩了一下:“我……”
顾千秋的声音被风声吹远了,就剩一点,随时能彻底消散的感觉:
“不过,世间花有百色,人也有一千万种模样,很正常。”
“你在其中,有人觉得你虚伪带刺,但也有人觉得你锋芒暗露的漂亮。”
“我当时,是后者。”
南门明珠无意识地上前两步。
似乎是想要靠近那个身影。
在漫天的雪中,他挡住山峰的颜色,日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南门明珠涩道:“那……”
顾千秋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话:
“南门,其实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恨我。”
“!!!”南门明珠惊愕地抬头。
“你们为什么总是将我看成傻子?”顾千秋状似苦恼地叹息,“我好歹也是堂堂天碑榜首呢。难道你们以为,榜首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么?”
南门明珠的震惊不比当时的俞霓少。
当年他入了六壬书院的门,观天命、时机、数术、四季、星辰、天相……
又比常人更成熟稳重、能窥人心。
他还自以为,伪装是完美的。
却没想到,顾千秋早都洞悉了一切。
虽然南门明珠现在修出了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菩萨面,但旧影难除。
南门明珠抬起头,居然笑了,眼中有风起云涌般的纠缠在一起的恨意和爱意。
“既然你知道我恨你。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好玩么?”
“你想听什么答案?”
“真相。我要真相。”
“好吧。真相就是,当时恨我的人不计其数,爱我的人也不计其数。但又恨我又爱我的,只有你。”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我特殊?”
南门明珠完美的假笑面容快维持不住了。
而顾千秋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甚至,在瞬间闪过了一丝悲悯。
“南门啊,你为什么就是不敢承认呢?”
“……承认什么?”
“承认,我当时是因为也喜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