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问心生。
顾千秋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但一睁眼的瞬间,就忘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躯体上的轻微不舒适感。
顾千秋从床上坐起来。
立刻就发觉自己床前站着个人——配剑持刀,立如陶俑,呲牙咧嘴,凶神恶煞。
顾千秋被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摸剑。
但那个人一下子就扑到顾千秋身前,哭丧着脸嚎啕:“——公子啊,你可算醒了!”
这人穿着离恨楼的弟子服,年纪最多十六七岁,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都不用顾千秋问,他自己就全说了:
“公子啊,老楼主让我站在这守着你,你再不醒,我这双腿真的要废了!”
“……”顾千秋问,“你站了多久?”
小孩儿崩溃:“三天三夜!”
“……”顾千秋慈爱地一摸他的狗头,“好孩子,幸苦你了,快去跟你家老楼主回禀吧。”
小孩儿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顾千秋叹息:
就这智商,活该你站的。
顾千秋爬起来,四下找了找人,果然见到郁阳泽睡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
他还没醒,眉头蹙着,很不安稳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与他一样做了噩梦。
顾千秋坐在他床沿上,伸手抚平郁阳泽的眉心。
大概是有所感知,郁阳泽的眉心缓缓松开了,呼吸也显得平稳一些。
顾千秋再叹息。
如若你只是个寻常人的弟子,或许就不需要过如此颠沛流离、危机四伏的日子了。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他没事。”仇鲲鹏走到床边,“你呢?感觉怎么样?”
顾千秋道:“天生命硬,死不掉啊。”
这一老一小没什么好说的。
静默了一会儿,仇鲲鹏才问道:“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顾千秋道:“铲除花蝶教呗。”
仇鲲鹏道:“还管啊?”
“那有什么办法?我是想当甩手掌柜的,但奈何严之雀这种人当道,小一辈们又都还没有成长起来,除了死顶,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千秋顺手将郁阳泽的被角掖了掖,转了话题。
“对了,元琛如何?”
谁料,一提这个,仇鲲鹏的表情就微微变了变。
顾千秋立刻敏锐地追问:“怎么了?”
仇鲲鹏叹息一声。
顾千秋着急上火,猛地咳嗽了两声,不由分说就往外面走,顺手将站在门口的小弟子抓住:“在这守着郁阳泽。”
好巧不巧,这位门口站岗的,正是刚刚那个站了三天三夜的倒霉蛋,脸不由一垮。
仇鲲鹏跟着出了门,但没追。
“你去看看他也行。”老头子把插在后腰上的烟斗摸出来了,磕一磕,又对着顾千秋的背影嘀嘀咕咕,“我就这一个徒弟,可别给我整死了。”
顾千秋知道离恨楼的所有建筑。
他没什么犹豫,出了问心生,绕过弟子们的住宿和待客大堂,朝着后山上的一处苦月寒潭而去。
这地方不算什么禁地,但离恨楼弟子们约定俗成的从不踏足,整整齐齐地忘记了这里。
顾千秋没有贸然进去,只走到半山。
其实闭关之人,五感皆沉入内景,他站在这里也不可能出言打扰,走进来看,也就只能看看山上的茂盛草木,什么用都没有。
但顾千秋还是要走过来。
他身上的重伤还没好,仇鲲鹏给用了离恨楼上好的药,走这几步路给走得一身汗,索性直接坐在地上了。
周围的草木摇了摇,青翠的灌木非常不合时节,一靠近就有绿意的香。
他鲜少从这个角度去看山林。
顾千秋随手拽了跟草绕在手指间完,盯着山上看了半晌,才叹道:“老仇啊老仇,可别小小的一个闭关给自己闭死了。”
风吹了一下,没人回应他。
不多时,山下有人叫他,顾千秋起身下了山,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离恨楼门口。
雕花的马车看起来不大,却接连从上面跳下来了颜子行、呼延献、公仪濛、第五程、廖承望……
顾千秋面无表情道:“前两个我就忍了。后面三个小孩儿干什么来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行么?”
廖承望先是真心诚意地“哇”了一下离恨楼的山灵水秀和大气牌匾,然后才兴奋地围着顾千秋转圈圈:“顾盟主,你怎么知道,我从小就没了妈妈?”
顾千秋:“……滚进去。”
仇鲲鹏素来是无所事事的,叼着烟斗早都来了,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完了每一个人,才开口道:“怎么又往家里捡人?”
顾千秋乖巧地表示:“仇老,这都是元琛的意思,他让我帮忙留意着根骨好的孩子。”
眼见是真的来到了五大仙门之一的、久负盛名的离恨楼,廖承望早都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个滑铲就跪到仇鲲鹏面前,真心实意、气沉丹田地喊道:
“师爷!”
仇鲲鹏抬脚就踹:“谁是你师爷?!”
滴溜溜,廖承望圆润地滚出了三米远。
呼延献一边打哈欠一边抬脚从他身上迈了过去,颜子行扶着他,低声问:“很累么?”
同时,捂着耳朵的公仪濛和一脸生无可恋的第五程也从廖承望身上迈了过去,直接绕过仇鲲鹏,进了离恨楼内。
仇鲲鹏:“?”
仇鲲鹏不可思议:“他们没看见我?他们以为离恨楼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顾千秋就给他顺毛:“别理他们,他们没素质。四个人都凑不出一对爹妈来,他们能是什么好人么?早都精神变态了。”
廖承望重整旗鼓,爬回仇鲲鹏的脚边,期期艾艾地道:“师爷……”
仇鲲鹏的血压一瞬间就上来了。
进了离恨楼,几个人都恍如回了自己家,随心所欲、四下乱窜。
顾千秋已经懒得管他们了,将死命贴上来的廖承望给一脚踹走,自己则又摸回了问心生的小院。
没想到,郁阳泽居然醒了。
“……”他似乎还没彻底清醒,呆呆地看了顾千秋半晌,才轻声道:“师父?”
顾千秋坐在他床沿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郁阳泽伸手就按住了顾千秋的手。
维持着这么个奇怪的动作,郁阳泽艰难地开口:“……师父?”
“诶诶,”顾千秋稍一用力,轻轻推了他一下,含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笑意,“听见了,听见了。”
郁阳泽:“……”
室内古怪的氛围迅速升温。
顾千秋有些不自在,又板起脸、收回手。
掌心的温度一下子失去,郁阳泽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自嘲和失望,却又是预料之中。
之前未尽的话题在此时又浮出水面。
他们之间的窗户纸,似乎已经被烧成了余烬,都不需要再戳,一团灰罢了。
经历生死之后,原来还有更要命的事情。
古怪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
顾千秋强行想让自己心硬些,但看见郁阳泽这副样子,是无论如何都强硬不起来。
良久,这姓顾的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你要喝水么?”
郁阳泽从嗓子里“唔”了一声。
顾千秋亲历亲为,替他倒了杯水,又没太注意,杯子滚烫,“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郁阳泽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顾千秋立刻伸手按住他。
这个动作,搞得就很……不合时宜。
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千秋心里尖叫了一声,差点就前言不搭后语,废了好大劲才压住舌头。
忽然,他手背上一凉。
是郁阳泽调动灵力,给他烫伤的手降温。
顾千秋一下子冒了点火——
你丫都快与世界告别了,还这么不惜命?!
但他尚未来得及出口,郁阳泽就抬起了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顾千秋:“……”
郁阳泽喉咙动了一下,道:“顾……”
毫不夸张地说,顾千秋浑身都颤了一下。
这小兔崽子,从没直呼过他的名字。
今天、今天不会、不会要倒反天罡吧?!
顾千秋吓得语无伦次,落荒而逃。
一出门,就看见不远处,呼延献正抄着手、靠在一个廊柱下面,含笑揶揄地看着他。
顾千秋:“……”
顾千秋想了想,遂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喝问:“你在这儿干嘛?”
呼延献笑着挑眉:“不明显么?看热闹啊。”
他这副样子是真的美丽,三分狡黠。
但顾千秋不吃这一套。
顾盟主上前就要跟他动手。
呼延献后仰躲了一下,道:“做什么?恼羞成怒么?”
顾千秋道:“我当时就不该救你。”
呼延献笑吟吟地说:“口是心非。”
顾千秋放弃跟他沟通了,抬手驱赶:“去去去,哪里凉快,就上哪里呆着去。”
呼延献忽然就不说话了。
他看着稍远处某个地方,顾千秋忽然一顿:不会吧?
一回头,果然看见郁阳泽已经出了门。
似乎是追着他出来的样子。
只是扶着廊道栏杆走,追得很慢。
“哦?”呼延献看热闹不嫌事大。
顾千秋深呼吸了一下,回身看着郁阳泽,故意板起脸:“谁让你出来的?风这么大,也不怕给你吹跑了,回去躺着!”
但郁阳泽不为所动。
呼延献又“哦?”了一声,更来劲了。
顾千秋一脚踩在他的鞋面上,同时恼羞成怒地上前,伸手就薅郁阳泽的后领子,要把人直接给抓回去。
谁料,郁阳泽居然一躲,然后开始迎风咳血。
顾千秋吓得表情都维持不住了。
一时间,他继续动手也不是,就此罢休了也不好,愣在原地。
“……你到底想干嘛?”顾千秋问。
语气绝对算不上温和。
郁阳泽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从面颊上滑下了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衣襟上,瞬间消失不见。
“……”顾千秋再也说不出一句重话了,只觉得是自己欠他的,“咱们进屋说。”
顾千秋上前扶住郁阳泽,往屋里走。
微微一侧头,廊下的位置,呼延献已经不见了——苍天保佑,希望他是死了。
问心生内只有顾千秋的房间。
这里的东西很简陋——确实也不能指望仇元琛是什么心细如发之人,他自己的房间也简陋得令人发指。
顾千秋想将郁阳泽摁回床上。
但小孩儿非常倔,就是不同意,跟他一使劲,顾千秋也不敢真搞他,只能败北。
顾千秋破罐破摔地:“你到底想干嘛?你说,你到底想干嘛?!”
郁阳泽不说话,就这么委屈地盯着他。
顾千秋生气:“说话啊,前几天可没见你是个哑巴!”
郁阳泽也破罐破摔了:“想你。喜欢你。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顾千秋吓得表情都快维持不住了。
顾千秋想给自己倒杯茶。
晃,晃,晃。
撒地上了。
蹲下,试图把水捡起来。
意识到自己很慌张、行为很弱智。
起身。
撞到桌子底下。
哐当。
桌子翻了。
试图把桌子扶起来。
力气太大,桌子碎成了三块。
举着一块木板。
丢下。
想要找个板凳坐着。
又撞翻了。
一切稀里哗啦的拆家行为只发生在十秒钟内。
顾千秋最终握着个板凳腿。
沉默地抬头看着郁阳泽。
姓顾的意识到自己这个“稳重师尊”的人设已经维持不住了。
顾千秋叹息一声,带着超脱的平静把板凳腿丢在地上,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语气问: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郁阳泽的语气此时比任何时刻都坦诚,“硬要理由的话,我可以数出上百条。你要听么?”
他这边一坦然。
顾千秋反而更害羞了。
顾盟主坐到床上,顿了顿,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大概十多秒钟吧,才重新抬起头来。
“你、我……”顾千秋语塞,半晌才搬出了万能的借口,“我需要时间考虑。”
郁阳泽道:“好。”
“诶?”顾千秋不满地从床上坐起来。
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不应该追着他,一定要个答复么?
不应该掏出侠骨香、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今日不成功、便成仁么?
郁阳泽:“怎么了?”
顾千秋:“……”
顾千秋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气,奇奇怪怪的,却让他自己起了一身不祥的鸡皮疙瘩。
……我别是个神经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