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阳泽拎着个人回了同悲盟。
山门外,迎面撞上一行要下山的小弟子。
弟子们先是微微愣神,直到看见郁阳泽腰间的侠骨香,才把他认出来。
郁阳泽一身白衣,荆冠束发,冷然若惊虹山林的乌云盖雪。
小弟子们难掩激动,纷纷立正、整理仪容、齐声道:“代盟主。”
同悲盟内,十三分支,各个山头弟子数百,还有不计其数的长老、管事、闲人,所以出山入门都是凭“令”行动,互相都不认识。
且不说郁阳泽本身就是不爱热闹的冷然性子。
自从顾掌门仙逝之后,郁阳泽已然十年都没有抛头露面了。
他们这些年轻的小弟子,只能认出一把侠骨香。
郁阳泽并不应声,只点了下头。
山门外,一个浑身长毛的乞丐缩在角落里,头发打结、指甲污垢,身上的味道难闻得能熏死三条流浪狗,和这万里青山格格不入。
若不是他还剩双眼睛偶尔一眨,都要以为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郁阳泽视若无睹,打算进门。
但在错身的一瞬间,这人忽然伸出了肮脏的手。
郁阳泽快速错身,将顾千秋提溜得远一些,皱眉、垂眸。
“乞丐”张嘴,发出几道气声,十年没用过的嗓子,难听地“嗬——”了几声,才终于发出了一点像是人的声音。
“顾……你回来了……?”
郁阳泽早知这人疯癫,并不应声,转身上山。
只是这疯子十年来像个雕塑似的坐在山门口,动作都没有挪一下,怎么今日忽然有变?
盟内弟子有个“群聊”,平日分享日常琐事,偶尔发发门派大事。
郁阳泽露面——大事——于是所有人都来山门口共襄盛举了。
对于同悲盟十三分支的弟子来说,郁阳泽和顾千秋一样,都是传说中的名字。
现在无缘再见顾盟主了,可不是就得见见郁代盟主么?
郁阳泽不怕人看,随手抓了个来看热闹的“洗尘”弟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尹旌!”
“好,去请你家两位长辈过来。”
“是!”
尹旌立刻想走,却被人一下拽住了胳膊。
他回头,才看见郁阳泽手里还拎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修——好吧,男修——你丫穿个女装、还漏半截大腿干什么?!人家会误会的好吗!
这个人拉着他,却对郁阳泽说:“‘洗尘’的医师救不了我。”
郁阳泽轻轻挑眉,这人继续又说:“你且信我,只有‘数枝雪’能救。”
尹旌:“!”
这人什么来头?这嘴你是真敢张啊!
郁阳泽淡然道:“不用理他。去请。”
尹旌立刻去了。
尹旌虽是“洗尘”一脉,但其实一直心向剑道——他的梦想是学成同悲剑式,然后将跟他抢灵田的、偷药膳的、嫌弃药太苦的人都暴打一顿——嗯,只可惜天赋不够,拿剑就哆嗦,至今还未付出行动。
所以他看郁阳泽,跟狂热粉丝看偶像也没区别了。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又是在熟悉的地方,这样被郁阳泽拎在手里,顾千秋忽然觉得有些丢脸。
但随即一想,算了,丢脸也不是丢他的脸。
于是他没动弹,一路被提着上了惊虹山。
顾千秋刚进悲问亭,“洗尘”的两位医师也后脚上了惊虹山。
一说:“如此美景,修真界圣山果然名不虚传。”
一说:“是啊是啊!”
一说:“可恶,要是能死在这里就好了!”
一说:“是啊是啊!”
顾千秋:“?”
现在的人都是有什么疾病吗?
整个惊虹山上只有三处建筑。
他的故居“白玉京”、郁阳泽的现居“问心生”、还有就是这待客的“悲问亭”。
两位医师一边四处看,一边进了悲问亭,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
若不是郁阳泽在场,他们估计得伸手四处摸摸。
惊虹山过高,山巅常年有雪,这亭中的桌椅却是暖玉制成,纤尘不染、雪落即化。
“代掌门。就是看他吗?”
“嗯。”
顾千秋被他们一左一右,搭住两边的脉搏。
两个医师面面相觑,眼神疯狂交流。
一说:怎么回事?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一说:他健壮得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一说:我知道他健壮!但是他没问题,那代掌门为什么让我们看?
一说:证明他身体健康?
一说:肯定不对!肯定有隐情!
一说:我知道了,代掌门是在考验我们的医术!
一说:啊,原来如此!
顾千秋斟酌着语气道:“你们两个……是在用眼神演十八摸吗?”
两个医师:“!!!”
完了,要被骂医术不到家了!
郁阳泽道:“如何?”
两个医生说:“这个、这个……”继而语气笃定,异口同声,“问题很大!”
顾千秋:“!”
这两人怎么张嘴就胡说八道?
两个医生对视一眼,从他经络、行气不容乐观,说到精神、灵台非同小可,又说到脏器、肺腑功能紊乱,最终说到皮肤出油冒痘、头发开叉打结……总而言之说他内分泌失调,需要从脖子往下截肢。
顾千秋:“……”
顾千秋很想问问,现在“洗尘”一脉是否还是濮阳叁当家。
如果是的话,他就要把他赐死了。
郁阳泽听得眉头紧促,自己上手一摸。
顾千秋的脉象健壮得如同一头牛。
那之前在路上?
郁阳泽彻底想不通了。
“两位长辈请先回吧。”他送完客,又领回来一个尹旌,“你把他带回去。照顾一段时间。”
尹旌诚惶诚恐地追问:“一段时间之后呢?”
郁阳泽淡然:“丢出同悲盟即可。”
顾千秋:“!”
顾千秋大声嚷道:“郁阳泽!你丫说话不算话是吧?!”
尹旌对他报以震惊的表情。
整个同悲盟内,谁敢对代掌门这么嚷嚷啊?
顾千秋道德绑架地翻旧账:“你之前是不是在仇元琛面前说过,我是你未过门的道侣?你是不是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我的?那么我作为你的道侣,是不是应该住在惊虹山上?”
郁阳泽缓缓道:“……你为何如此在意惊虹山?”
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挟恩图报的路人。
而且还因为神秘、纷争不断,高度不可控的同时,应该敬而远之。
他把他带出合欢宗,就算是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了。
是万万不会允许他留在同悲盟的,更别说是惊虹山了。
他们两个道士勾心斗角、走一步试三步了。
站在旁边的尹旌直接看傻眼了。
这、这、这什么走向?
代掌门要找道侣,他们同悲盟就要后继有人了?那会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有可能投入他们“洗尘”一脉吗?不行,得劝濮阳长老先下手为强啊!隔壁“移山”的全是臭不要脸的莽夫啊!可不能误入歧途!
顾千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总不能说,住在惊虹山上,去看师父比较方便吧?
郁阳泽对他失去耐心,冷冷地吩咐:“养好病了就走,日后不必再上山来。”
尹旌在命令下抓住顾千秋的胳膊,将他带下惊虹山了。
走着,气氛就有些尴尬。
顾千秋缓缓道:“那个……尹仙师,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尹旌说:“按照同悲盟的规矩,你不是门内弟子,十三分支无人敢收留你。就只能先去外门弟子处落脚了。但你放心,我会请人照顾你的。”
顾千秋说:“……”
你个小兔崽子,真还长本事了!
尹旌平均走几步路,就要偷偷看他一眼。
但估计他素来也是个君子,偷鸡摸狗的本事不到家,回回都能被顾千秋发现。
于是顾千秋用袖子揩了揩脸,笑吟吟的,大方地随他看。
尹旌果然上钩,开口问了。
“那个……你是合欢宗的弟子么?跟我们代掌门,是如何认识的?”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顾千秋此时就在气头上,能有个机会黑郁阳泽一把,当即嘴贱地把百花会的事全添油加醋地说了。
那听得尹旌是目瞪口呆。
顾千秋抹了抹眼角并没有挤出来的眼泪,说:“可怜我啊,初入江湖,就遇到了个负心汉。”随即又真心实意地表示:“早知道我还不如去离恨楼算了!”
至少老铁不会让他去当外门弟子!
他说得声泪俱下,尹旌简直要跟他同仇敌忾了。
但还好,最后的理智悬崖勒马,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人。
嗯。代盟主怀瑾握瑜、德隆望尊,如高岭之花,令人高山仰止。
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但是、但是!
代盟主刚刚为什么没有反驳啊?!
默认就是承认,承认就是事实!
他真的要有盟主夫人了?!
顾千秋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笑意更深。
啊,果然还是家中的小孩儿比较可爱。
那合欢宗养出来的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
顾千秋越看他越顺眼,笑吟吟地问:“尹仙师啊,不知道你修为如何?”
尹旌没看出他的险恶用心,如实答了:“医术尚可。剑术、符术、阵术、器术皆百思不解。”
顾千秋欣慰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尹旌莫名其妙:“什么就放心了?”
下一秒,顾千秋直接暴起,以指为剑,带出几分不可思议的“剑意”,瞬间直戳在尹旌的脖颈经脉上。
尹旌连反应都来不及,直挺挺倒下了。
顾千秋扶住他,将他放在一棵树下。
“乖乖,你可真是没说谎啊。你便是那传闻中十窍通了九窍的,就剩一窍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