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流匆忙下山,没注意到山门外居然站着个人,直走到她面前了,才反应过来。
好死不死的,居然是郁阳泽。
不过这姑娘的心态是真够稳的,瞬息之间就变成了“顾千秋”,一抬眉毛,言笑宴宴。
“哟,专门在这儿等我呢?”
“……”
郁阳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说实话,这目光比刚才令狐良剑的还要令人压力大、令人捉摸不透、令人怀疑自己。
两人绷着脸,互相瞪了一会儿。
易流悄悄咽了口唾沫。
郁阳泽:“……我师父在哪儿?”
易流:“……你怎么看出来的?”
郁阳泽:“……你别管,他在哪儿?”
易流:“……我不知道。”
郁阳泽用目光审判了她三秒钟,一言不发,扭头走了。
易流原地开始怀疑人生:
她夺心宫老天赏饭吃的天赋,就真如此不堪一击?就真如此拙劣?!
然她如此,其实情有可原。
因为顾千秋什么都告诉她了,从古至今,从大到小,连小时候偷吃令狐良剑的雪饼这种琐碎都事无巨细。
就单独没说有关郁阳泽的。
所以郁阳泽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姓顾的为了躲他,连骑马夜奔这种事都能干出来,现在撞见,就算不落荒而逃,肯定也不敢和他对视。
哪里能言笑宴宴地走上来?
易流慢慢逛回了惊虹山。
本来想接触一下令狐良剑,看看有没有策反的机会,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敏锐。
不,不是敏锐。
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作为一个局外人,易流此时比顾千秋本人更加敏锐——
一切都源自十二年前。
或者说,源自于“顾盟主之死”。
而此时,真正的顾千秋正拿着一只机关雀云乱晃,没有反应,云雀又被他丢在空中。
云雀冒着风雪飞走,痕迹浅淡。
顾千秋有些疑惑:
呼延献和颜子行不会死了吧?
怎么一直不回信?
机关是靠手艺活动,没有灵力,飞在空中以假乱真,最难被发现,而且颜子行有保密装置,不是指定的人截胡,云雀瞬间就会自.焚。
你俩不能偷偷隐居去了吧?!
顾千秋着急上火地叹气,刚想悄悄回惊虹山,只见同悲盟山门之外好似来了个人。
冰天雪地的,他们非常显眼。
顾千秋定睛一看,居然是公仪濛。
这倒霉孩子也不知道是上哪儿鬼混去了,一身的伤,踉踉跄跄,干涸的血迹偶尔滴落少许在雪地里,瞬间被冻成硬硬的冰珠。
顾千秋提着裙子就往前迎。
“你……”
不过才说了一个字,就忽然见灵力一涌,公仪濛提起最后的力气砸了他一拳!
顾千秋猛地接住她的手,道:“是我。”
公仪濛直眉愣眼地看着顾千秋,好像脑子已经麻木了,微微张着嘴,并不能辨认出这个陌生的姑娘是好是坏。
顾千秋渡了一些数枝雪到她体内:“上哪儿鬼混去了?惹了谁?说罢,你顾叔叔替你报仇。”
两秒钟之后,公仪濛才仿若回光返照,忽地伸手抓住了顾千秋的衣服前襟,费力说道:“快去、去救呼延宗主……”
顾千秋:“什么?!”
但不等顾千秋追问,这倒霉孩子已经用完了最后一口气,“忽”地一下抽过去了。
顾千秋:“……”
顾千秋抱着她在雪地里沉思了两秒钟,然后往山下走去——
同悲盟内这两天他要搞事,小姑娘在山上反而不如山下安全,先寻个客栈躲一躲吧。
谁料他还没走出去两步,又见两人上山。
风雪之中,一前一后,他们也是奔着同悲盟的山门而来的,顾千秋赶紧上去截了。
一靠近,便有一把长剑切向他的咽喉。
顾千秋随便抬手,以一个磋磨没想到的角度拍开他的剑身,上前一步,直接问第五程:“你俩怎么一起来了?”
磋磨惊疑不定,看着那张漂亮的脸。
无论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漂亮姑娘。
易流给顾千秋改了声线,第五程骤然听见个陌生的声音,即刻从腰间抽出裁云剑!
顾千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瞎了?”
磋磨看他两次出手,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什么,哑着声音说:“顾盟主……”
第五程反应过来,快速说道:“请顾盟主去黄泉救颜公子……”
顾千秋:“?”
磋磨在旁边忙着开口:“也请救我主凌晨!”
顾千秋:“婉拒了哈。”
带着几人先下山,找了个从前熟识的靠谱客栈,顾千秋把来龙去脉都了解清楚了。
磋磨还试图跟他废话,被顾千秋一眼瞪回去了,意思是:
要救你救,我不杀他都算我这人心善的。
那第五程也倒霉,强撑着这么一路走来,看见顾千秋,也是一口气松开,就抽了过去,被顾千秋安置在了公仪濛旁边。
两个小孩儿整整齐齐的,就是好像要死。
顾千秋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
他起身,对磋磨说道:“你帮我照顾他们两个,作为交换,我如果遇到凌晨,能救的话一定搭手。”
磋磨似乎想说什么,不太满意他的态度。
好像太生分了。
曾经相识、也教过他惊鸿一剑,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也能算做……算了。
磋磨对自己的定位还算清晰。
他哪种人物?他何德何能?
磋磨郑重地点头:“放心。”
顾千秋出了门,又忽然一顿。
三日之后就是严之雀的仙盟大会。
他必须要在场。
但这一顿,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一秒钟,顾千秋忽然抬手,低声道:“霜雪明。”
便见一道流光如星石飞掠过天空,划破苍穹,带过漫山风雪,最后落在顾千秋手中。
这神剑长时间不归剑主,今日猛然重逢,高兴得整个剑身都在颤栗,发出低低的嗡鸣,迫不及待地饮血。
“借一下,借一下。”易流听不见,但顾千秋还是要说,“三天之后一定赶回来。”
磋磨送他一程,几步的距离。
瞬息之间不见了身影,他有些叹惋——
天下苍生惶惶四万万之众,其万中之一可以问道、又万中之一可以结丹、再万中之一可以得幸江湖留名、又万中之一可以开宗立派、再万中之一才能登临崇华道天碑。
天碑之上,榜首之尊。
曾经修为不高,以为自己是井底之蛙。
后来走上这通天之路,便惊觉自己只是沧海中的一粟——他磋磨是天才,可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天才?
他们努力修炼,勤奋问道,呕心沥血。
最终,成为了顾千秋随手一剑就能取下性命的亡魂。
磋磨想到这里,苦涩一笑。
怎么说呢,他一个黄泉的鬼修,居然在真心实意地庆幸——
庆幸顾千秋是个好人。
风雪更大了,磋磨抬脚要回屋内。
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了些许动静,他停住了脚步,又站回刚才那个位置开始赏雪。
年纪大了,还是再吹吹风吧。
屋内。
第五程一醒,立刻察觉身侧躺了个人。
他猛地清醒过来,偷偷拽出裁云剑,黑灯瞎火地伸手确定了一下对方的位置,要先下手为强。
忽然,对方猛地暴起,像是一只假寐的猛虎,忽然露出了獠牙。
“哐当”一声,第五程被公仪濛掐住脖子,用力按在了床板上。
“……”第五程松开了裁云剑,提起了嘴角,“是你啊。”
那一路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的公仪濛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立刻撒手,慌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没发现是你,没伤到你吧?”
第五程轻轻摇头,居然还是在笑。
虽然那笑容很浅淡,但确实存在,只是有难以察觉的苦涩。
素来心宽如海的公仪濛果然没察觉出来,忽然一松力气,整个人就趴在了第五程身上──
她身上的伤太重,这也是个意外。
公仪濛却觉两人能再度重逢,简直算是天大的喜事,就着这个动作就拥抱了第五程,道:“你也没死,真是顾盟主保佑。”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要救呼延献的事,翻身就下了床。
“诶?我俩为什么躺在了一起?──算了,顾盟主人呢?顾……”
忽然,公仪濛动作一顿,猛然往第五程面前一凑。
第五程下意识偏头要躲,被公仪濛一把抓住下颌,用力掰了回来,死死盯着。
第五程抬手,搭在她的小臂上,却是一个虚浮的动作,并没有真的用力,只是这欲拒还迎的动作,很容易让人产生暧昧之感。
但公仪濛没生出任何旖旎心思,而是说:“……你看不见了。”
是个陈述句。
第五程原本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形状很标准,眼尾不上挑也不下垂。颜色是曜石一般的黑,像墨水琉璃,看人之时,往往不愿直视,微微下垂,会从睫毛的弧度下露出些许哀伤的光晕。
这种形随意散的淡淡的伤感,公仪濛有些探究。
她想知道曾经的事情,想知道如此的缘故……
虽然说来俗气,但这种别人身上见不到的韵味,她很喜欢。
现在,却只能看见死寂的、不会移动的珠子,已经彻底失了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