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秋本想趁机跑了算了。
但又叹了口气,跑到那片桃林里转告苗妆,俞霓也许情况不妙。
苗妆立刻起身。
俞霓对她,亦师亦兄,早都成了不可割舍的存在。
但她跑出两步,又回头,手中鞭子骤然握紧。
似乎在考虑杀人灭口的可能性。
顾千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果然,你们合欢宗的都是神经病!
但短短一瞬间,苗妆又把鞭子收起来了,冷冷丢下一句:“ 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消失在桃林中。
她去救俞霓,合欢宗很可能会乱起来,正是他逃跑的好时机。
现在天光已经大亮,顾千秋路过很多合欢宗弟子,他一边捂着脸狂奔,一边喊到:“俞宗主出事啦!快去看看啊!”
合欢宗弟子们虽看他眼生,但是能出现在合欢宗内,应当是俞霓允准了的──那么,宗主肯定出事了啊!
遂众人都朝着俞霓的房间狂奔。
渐渐变成狂潮之势。
顾千秋逆流而上,冲进房间,想把殷凝月薅起来带走。
但堪堪一靠近,就被门槛给绊了个狗吃屎,直愣愣地栽进房间。
然后不出所料的,这个经历过一晚上逃命狂奔、勾心斗角、惊魂一喊的壮士眼一闭,直接摔晕了。
殷凝月被声音吓醒,睁眼就看见顾千秋一身湿漉漉,满手伤口,衣衫褴褛的趴在她床前,还以为他死了呢。
但顾千秋仍有口气在。
在殷凝月的悉心照料下,顾千秋在三天之后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等着他。
好消息是:俞霓还没醒。尚且不能来找他麻烦。
坏消息是:因为俞霓还没醒,合欢宗众人怀疑有刺客,现在已经宗门戒严,任何人不得离开合欢宗半步。
殷凝月将一杯水递过来:“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心中隐隐有感觉,总觉得俞霓出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是……俞霓无上榜高悬,真是季小少爷可以暗算的么?
顾千秋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大杯水,双目无神。
这这这……
但凡小少爷身体素质再好一点,让他坚持到拽上殷凝月、偷走一艘船再睡。现在睁眼,都已经离开合欢宗了。
曾经从不信命的顾大盟主,此时也不由得感慨一声。
──这都是命啊!
“都大人和苗圣女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的训练都停了。”殷凝月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看来这次的百花大会也要推迟了。”
顾千秋刚刚苏醒,脑袋还没转明白,楞楞地问:“什么会?”
殷凝月本想恼他一下,但是看见小少爷这幅懵懂的可怜样子,又带着一身伤,最终是不忍心,给他解释了。
“你忘了么?我们这些人,通过‘遴选’之后,都要参加百花会,供仙门百家‘采摘’。”
顾千秋想起来了。
虽然说是“采摘”,听起来很雅致,但本质就和挑选货物没有区别。
在百花会上,挑选一个漂亮的鼎炉,这可是难得的盛事。
而参加的仙门弟子们,都会戴上面具。
可见,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光彩的事。
但他们还是会出席。
毕竟……“赏花”自古都是众人趋之若鹜的雅事。
顾千秋恨自己死得早,对这些一无所知。
不然就挨着把这些参与的弟子们全都一巴掌扇回娘胎里去!
思及此,顾千秋叹了口气。
大概也是知道他嫉恶如仇、从不婉转的性格,这些人默契地站成了统一战线,这么多年,居然真的一点风声都没让他听到。
可见自己这个仙盟盟主,当得很不称职。
“你怎么了?叹什么气?”殷凝月问。
顾千秋摇了摇头,说:“我们若要逃,百花会是个机会。”
殷凝月眨眨眼睛,看着他。
自从选择走上这条路之后,她没想要跑──没能力、没退路、没勇气,所以她连想都不想。
但是在这人的计划里,似乎一直包含着自己?
这着实让殷凝月有些受宠若惊。
顾千秋肯定地道:“我惹了俞霓,他那小心眼肯定要报复,而且会连你一起报复!我们必须要逃啊,姐姐。”
殷凝月:“……”
原来是这样。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殷凝月道:“可是现在合欢宗内戒严,百花会也不开了,你打算如何跑?”
顾千秋深沉道:“方法总比困难多。容我想想。”
他觉得,苗妆是一个突破点。
身为合欢宗圣女,她的衷心和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而且因为郁阳泽的事,她肯定巴不得快把自己弄走。
但是当夜,就听说俞霓也醒了。
据宗门内弟子所说,俞霓身负重伤,除了都门谁也不见。
倒是召见了一次圣女,但是宗主勃然大怒,苗妆几乎是摔着滚出来的,现在她还在那桃林里跪着呢,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顾千秋有些怕俞霓来找事。
但俞霓只醒了一夜,留下一句“百花会如期”之后,又再度晕倒。
有人猜测是圣女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给气的。
·
而顾千秋一直没找到太好的机会。
也不知道俞霓跟都门吩咐了什么,这小老弟不守着重伤的俞霓,反而日日夜夜都呆在顾千秋身边。
但要问他什么事吧,都门又像个锯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就这么一直看守着他。
到最后,顾千秋都懒得出门了。
反正合欢宗内所有地方他都熟,到时候百花会一开,鱼龙混杂,他不怕找不到机会。
殷凝月有些怕都门,也不出门了,日日都呆在屋内。
顾千秋教了她一些凝神静气的心法。
他也忍不住要想。
如果……
如果同悲盟也有人来的话。
顾千秋不知道自己是该求助,还是该罚死他丫的。
狗东西,他才死几年?就敢来这种地方。
·
五天之后,俞霓终于醒了。
顾千秋再次见到他时,他着一身淡粉的轻衫,神情有些恹恹,却谁也没问、谁的麻烦也没找,整个合欢宗取消戒严,开始热热闹闹地忙活起百花会的事来。
除了顾千秋。
当夜,俞大宗主就驾到他的寒舍。
殷凝月有些不知所措,顾千秋朝她点了一下头,她才缓缓出去。
室内暗灯,月色稀疏。
俞霓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顾千秋沉思,老老实实地说:“俞宗主……”
虽然俞霓脾气不好,但总的来说,他生气很快,消气也很快。
只要认错态度良好,应该能留下一条狗命。
俞霓还是不说话,却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受伤,俞霓不如平日那般盛气凌人,神情倦怠,鹅黄衫子也显得温柔莫名。
恍惚间,要回到他们恋爱时的样子。
俞霓在凳子上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按了按太阳穴。
“我那夜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顾千秋表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迷惑,“什么?”
俞霓看着他,挑眉。
顾千秋再次沉思,顿悟,脸色一变,泫然欲泣:“嘤嘤……”
俞霓冷着脸,语气却又柔和:“好好说话,不然我就把你舌头拔下来。”
顾千秋:“……”
怎么回事?这方法不好使了?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我那日太害怕了,什么都没听见。”
俞霓听完,不置可否。
忽而,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好像是真的很好笑。
顾千秋确信他是个神经病。
俞霓笑了半晌,将他一拽,顾千秋直接跌进了他怀里。
他想挣扎,但俞霓的力气不容置疑——而且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敢挣扎,就弄死你。
“我还挺喜欢你的。”俞霓忽然莫名其妙地说,语气甚至好像在撒娇,“所以你不要去参加百花会了好不好?”
顾千秋:“……”
他还以为,以自己前些日子的若干壮举,在俞霓这里,高低得判个死刑、还反复执行。
没想到啊!
所以生活究竟对你这只小猫咪做了什么?!
顾千秋不敢说话。
俞霓捏了捏他的脸,季小少爷年方十六,水嫩得很,一掐一个印子,搞得俞霓爱不释手。
“别去百花会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
“留下来陪我嘛?”
“!!!”
顾千秋急得差点暴跳,又被俞霓轻而易举地摁住。
“你那是什么表情?很想离开合欢宗?”
“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我长这么漂亮,你不喜欢我,你喜欢谁呀?”
那一瞬间,恋爱中的压迫感回来了。
他确信,现在只要他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就可以和那个人一起黄泉路上当苦命鸳鸯了。
“你想去离恨楼?”
“……”
“可是五大仙门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离恨楼,怎么办呀?”
“……”
顾千秋听得双目无神,假装自己是个尸体。
俞霓笑起来,让昏暗室内都染上颜色,近乎耀眼。
他把头埋在顾千秋的肩颈上蹭了蹭,柔软的发丝有些凉意,让人想打冷颤。
“你身上的’情欲‘呢?”
合着聊了半天,重点在这儿呢。
顾千秋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哀怨没藏住。
俞霓就笑:“可别这么看着我。那‘情欲’又不是我下的,你来合欢宗之前,可吃了什么东西?饮了什么东西?我只是让它发作了而已。”
顾千秋:“……”
俞霓笑容更甚:“所以……你去了缘灭楼底?”
顾千秋:“!”
俞霓的目光似乎透过他,看过些许暗淡褪色的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温柔缱绻得不可思议。
“别怕。”俞霓缓缓地说,“你去了,我也不怪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想去就去。合欢宗内,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顾千秋现在怀疑俞霓生病,把脑子烧坏了。
但是他本来就疯,现在更傻了,岂不是容易冲动做事?
顾千秋一言不发,想着如何脱身。
俞霓见他不说话,表情有些哀伤,蹙着眉看了他很久,然后,缓缓把头又埋进顾千秋的肩颈里。
下一秒,有些湿润的触感。
那一瞬间,顾千秋几乎都要确信俞霓认出了他。
但是,俞霓那种张扬跋扈的性格,仇人见面,当真会如此平静吗?
不过没多久,都门在门外有事请示。
俞霓如大梦初醒,将顾千秋松开,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一言未发,出门去了。
殷凝月一直躲在院中的角落,此时悄悄跑回来。
“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吧?”
“……”
“说话啊,俞霓他对你做了什么?!”
“……”顾千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笃定,“我今晚就要逃跑。”
再不跑,他怕是和俞霓要出点超出仇人的关系了。
但俞霓走了,都门却不走。
他好像所有闲暇时间都耗费在了“看守顾千秋”这一件事上了。
而且这人吧……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呢!
反正说他“忠正为主、尽心竭力”也可,但说他“好像脑子缺根弦”也可!
反正就是一个人抵得上千军万马,把小院守得滴水不漏,眼睛都不带眨的。
顾千秋无法跟他翻脸动手,最终把自己气得不轻。
只好在,接下来的三天,俞霓都没有出现。
苗妆也一直没有来找她——听弟子们说,好像还在桃林里跪着呢。
俞霓可能是忘了,但是更有可能,只是想晾她一晾。
小姑娘从小顺风顺水,没经历过敲打,趁机立立规矩也是好事。
不然她嚣张跋扈的性格入了江湖,肯定要吃大亏。
而俞霓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就肯定是没打算杀她,管教自家小孩儿,顾千秋懒得插手。
三天之后,百花会正式召开。
合欢宗上下,以往就是奢靡成风、金玉琳琅,今逢盛会,更是热闹非凡。
有侍女送了粉色的“嫁衣”来。
不过只有殷凝月的份,俞霓说不让他去,真就连套衣服都不给。
殷凝月却肯定和他站在一边:“你打算如何做?”
顾千秋嘱咐她:“若让你选,千万要去离恨楼。别的不用管,我自会想办法。”
殷凝月有些无奈地道:“这是百花会,哪儿有花选主人的份儿啊?”
顾千秋道:“没事,你且先去,自会有人选你。”
殷凝月本来不信,但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还是选择了相信。
等殷凝月走后,顾千秋从窗户往外一看,果然看见都门坐在树梢上——监视他。
都门怀中抱着剑,据顾千秋第一次见他以来,这把剑就他就没离过手。
但是合欢宗内没有剑修。
顾千秋倚在窗框上跟他搭话:“都大人,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都门性子高冷,素来不爱理人。
但顾千秋也是剑修,深知,这个话题绝对没有练剑的可以拒绝。
果然,都门答道:“留情。”
顾千秋趁胜追击:“是‘美人回首,三顾留情’啊?还是‘剑锋之下,永留一线’啊?”
都门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顾千秋赞赏道:“不错。”
这般长辈对后辈的语气,让都门有些许诧异,遂仔细看向顾千秋。
只见这人懒散地倚靠在窗框上,虽五官稚嫩,却自带了一股历经风霜却未曾褪色的气度。
顾千秋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都门皱眉:“?”
他曾以为,这只是一个小鼎炉,虽然不知宗主为何待他有些特殊,但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可是,当他提起剑的时候,眼中分明有绽出的光。
这是一种,未曾仗剑过之人,绝不会有的光。
他们神奇地对视了半晌,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在想什么。
都门有一瞬间的心神震动,但立刻想起来——
这人丝毫灵力都没有。
而且!那套步法走得那叫一个丑陋!
一时间,被野猴下山笼罩的心理阴影遍布都门的胸口,他瞬间又冷了脸,不想说话了。
不管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步法能走得如此恶心清奇,剑术肯定也一路货色!
顾千秋莫名其妙。
他哪里说错了吗?怎么忽然不理他了?
顾大盟主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决定直接抛出底牌。
“你就不问问我会什么剑法?”
都门冷冷地看着他。
“顾盟主的成名剑,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式,你学不学?”
这套剑法,可以说整个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作为顾千秋的成名绝技,旁人最多也只见过三十六式——
其中三十五式是用于和无上榜另九甲的比试。
一式则是因为顾盟主醉酒后,在惊虹山颠舞剑,一剑月下飞天镜,惊艳众生。
据说当时围观者,无人能言,皆被震撼。
都门:“……”
吹牛当然可以,但是吹这么大,真拿他当傻子了?
都门感觉被戏弄,打定主意再懒得理他。
顾千秋急道:“你可别看不起人。把剑给我,我练给你看!”
都门不搭理他。
早知道说郁阳泽的剑式了。真是麻烦!
顾千秋再道:“都大人,你可想好了,这说不定是你此生唯一一次亲眼见到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你当真要错过?”
都门真觉得这人满口胡言,像是脑子不好。
但是回头,看见他目光炯炯,笃定的自信分外耀眼,一点不像说谎。
顾千秋循循善诱:“都大人,我没有一点灵力,给我仙剑也造不成什么危险。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何今夜所有人都去了百花会,只有你留在这里守着我吗?俞霓从不做无用的事……”
说完这番话,顾千秋自己都很想吐槽。
什么“俞霓从不做无用的事”?
他这辈子无用的恶作剧做得还少了么?
也就是都门认识俞霓稍晚,这么些年来,他宗主形象深入人心了。
但是能看出来,都门有一些动摇。
顾千秋最能把握这个时机,当即没说话,只用笃定的眼神看着都门。
也不知道顾大盟主这个眼神蒙过多少小傻瓜,而今天,都门也难幸免。
都门一抬手,仙剑从剑鞘里飞了出来,被顾千秋接在手里。
他掂了一下,又抬头,真诚地说:“都大人,你坐得那么远,怕是看不清楚。”
都门却道:“我就在这里,你开始吧。”
没上当,顾千秋有些许遗憾。
但现在顾大盟主长剑在手,毫不气馁,欣然开始了。
他反手挽剑,做了个非常漂亮的起式,一看就很有高手风范。
都门垂眸看着他。
顾千秋随便挑了同悲七十二式之一开练,嘴里却道:“都大人,其实那‘野猴下山’,另有玄机。”
都门疑惑:“什么’野猴下山‘?”
顾千秋道:“就是俞宗主让你学的那步子。”
都门:“……”怎么还揭黑历史?
顾千秋信誓旦旦:“都大人,你不会以为,随便一套难看的步子,俞宗主就特意让你学了半天吧?这当中自然另有玄机!俞宗主看出来了,相信以都大人的智慧,也能悟出来。”
都门:“!”竟是如此?!
顾千秋更加信誓旦旦:“没错!这步子单看是狗屁不通、异常难看,但!其实它是需要配合着剑法来用!你且看我!”
他一边胡诌,一边把剑式甩得令人眼花缭乱。
然后最重要的……是用野猴下山偷偷接近了都门。
而都门性情冷淡、从来用剑说话,不善于人勾心斗角,自然没看出顾千秋的险恶用心。
他只沉浸于这场酣畅淋漓的剑式之中,细细品味,确实有相得益彰的绝妙之处。
而且诚然,不能用语言描述,只能自己意会。
高啊!妙啊!
顾千秋舞着舞着,就野猴先上树,蹿到了都门隔壁的树梢上。
都门清澈而愚蠢地看着他。
顾千秋猛然一跃!
长剑之势,排山倒海,破空凌霄。
都门瞪大双眼,但来不及反应,就直接被顾千秋一剑横拍在脸上,拍晕了过去。
pia——
都门摔在地上。
看表情,应该走得很安详。
顾千秋也跳下去,一边喘着粗气说:“妈呀,累死我了。”
一边把偷袭剑主的留情剑放回了都门的怀里。
看见都门俊朗的面容上出现的鲜艳红痕,顾千秋不是很诚心地道了个歉。
随后将都门腰间的合欢宗令牌给摸走,顾千秋站起来,整理整理头发、拍拍衣衫、跺跺脚,负手而出,直奔百花会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