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内细雨绵绵,落霞满天。
呼延献往前伸手,似要在天命完全展开之前就将俞霓拿下,却忽在河的对岸看见一个身影。
举着一把伞挡雨,看不见脸,只能看见清晰的下颚,嘴边含笑。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裙,裙摆又是更深一层次的蓝,跟合欢宗的颜色格格不入。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手中牵着一个人。
公仪濛低垂着脑袋,肩膀也往下塌,乖巧听话地站在她身边,一语不发。
稍远两步的距离,是都门和苗妆。
苗妆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被都门轻轻拽了一下,所以没说出来。
俞霓起身,缓缓吐了一口气:“你很傲慢啊,呼延宗主,你和千秋如出一辙的傲慢。”
呼延献淡淡道:“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他们身边的所有合欢宗弟子都在瞬息之间拜托了荼蘼花的梦境,瞳孔中挣扎了两下,然后变得失焦,一步、一步,将他们三面环围。
河的对岸,那把伞往上扬了一点。
满上醉笑吟吟的脸露出来,问道:“怎么样?我这个出场漂亮么?”
呼延献嘴毒道:“不算漂亮,故弄玄虚倒是够了,主要是脸差了一点。”
满上醉才不在意,将歪把的绸伞靠在肩上,笑着说道:“呼延宗主?今。**和这个小姑娘,只能活一个咯。”
千里之外,黄泉。
鬼长安内没有光源,夜色稀薄,又有风雨如晦,雨滴斜着吹到所有人的脸上,带着刺骨的、绵绵的寒意。
“颜公子、颜……咳咳!”
第五程浑身都是血,眼前已经发花、什么都看不见了,在地上摸索了半晌也没摸到颜子行在哪儿,只能断断续续地出声。
“颜公子……”
稍远处,凌晨和命的身影快得像是惊雷闪电,在整个鬼夜长安里面飞掠,只听声音如雷霆,根本难以靠近、细看。
磋磨上前将第五程搀起来,也是一身的伤,费力喘着粗气说:“走,先走,我带你出去……”
第五程其实根本不认识磋磨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手相救。
只不过现在大敌当前,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再多揣测也没用了。
但第五程用力挣开了,还继续在地上摸索着:“不、不行……颜公子……”
磋磨能看见不远处靠在一块石头上、胸前毫无起伏的颜子行,一时有些不忍,但还是开口道:“他已经死了!你跟我出去!”
但第五程是何等敏锐的少年,眼前的虚晃全都是残影,却感受到了磋磨停顿的角度,当即就往奋力那边而去。
踉踉跄跄,跪在颜子行身前,第五程伸手去触,就察觉到这人还没死——或者说,还没死透。
磋磨在一旁冷静地说:“你带着他,是走不出黄泉的。别说那个黑衣人,就是路上的鬼修也会把你们吃干抹净。”
第五程恍若未闻,执拗地伸手去扶颜子行,絮絮叨叨:“颜公子,我、咳咳,我扶你出去……”
磋磨不能理解。
或许颜子行也不能理解。
明明才认识不久,为什么这个少年会对自己如此情深意重、生死不弃?
但也只有第五程自己心里明白。
他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有多高尚,只是因为……
因为他不想看见公仪濛难过的神情。
磋磨皱眉,在选择要不要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不决。
但就在这时,颜子行忽然抬手,按住了第五程的手背,虚弱地说:“你先走吧。”
第五程的血全部流到眼睛里了,他此时什么都看不见,耳朵也是嗡嗡作响,只能下意识地拒绝:“不、不,你……”
颜子行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忽然抬手,捏了一下第五程的后颈。
这小孩儿已经是崩溃的边缘了,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瞬间不省人事。
颜子行看着磋磨说:“看在顾千秋的面子上,劳驾您将他送出去。”
磋磨轻轻点头,将人接过来,背在身上。
之前他随手捡到的兵刃已经顿得连杀鸡都费劲了,此时用来做拐杖倒是正好,血顺着他的衣摆流到靴子上,留下蜿蜒的脚印。
而命在此时忽然回头:“哦?”
不知他脑回路是如何长的,在和凌晨如此近距离的搏杀之中,居然反手将手中的刀给掷出去了!
那黑墨长刀如流星,撕裂空间,瞬息就到了磋磨的身后!
磋磨有所察觉,想要回身,却来不及了。
然就在他闭眼等死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声小猫的叫声,再一看,那猫如虎豹,猛地飞身扑向长刀,将刀势打偏了一寸,自己也当场殒命破碎。
磋磨不敢回头,快速离开了。
命在远处“啧”了一声。
颜子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将那枚碎掉的铜钱收回手中,铜钱上笔画稚嫩的小猫印已然灰飞烟灭。
命没了长刀,打出几个奇怪的手势。看起来软绵而缓慢,却没有落半点下风。
凌晨眼神一冷:“六壬书院的太极?”
命无声一哂,出招缓而轻,却非常毒辣,每一下都是奔着要凌晨的命而去的。
命却并没有出多少招,而是像个滑不溜秋的鱼,从凌晨的手中溜出去了。
他飞如流星,一把抄起地上的长刀,“忽”地一下对着颜子行而去!
颜子行身受重伤、反应迟缓,不过神色间却没有惧意,尽管他手中已经没了铜钱。
刚刚那只黑猫,是他少年时期、学习机关的第一个作品,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命没有跟除顾千秋之外的人废话的兴趣,一个字都不说,凛凛长刀横着就斩向颜子行的颈间!
颜子行向后退了一步,但没有用。
凌晨追赶而至,鬼爪直掏命的后心!但他落地太慢,是无论如何也快不过那把刀的。
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只见鬼长安内忽然如烈日当空,每一处领域都被照得雪亮,甚至因为猛然而至的光线太过刺眼了,而导致所有东西都丢失了细节。
一道倩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颜子行身前。
她身着白裙,白得像个女鬼出水,不知怎么,布料有些湿润,贴在她身上,透出一股子水色的雾香,像那种涔涔的青色莲花。
他们身侧忽然出现一条金龙,衔住长刀,将其咬成几截,碎铁“当当当”落地。
金龙则咆哮一声,缩成一人合抱粗细,盘在褚师钰身后,身上的金光像是太阳一样,刺眼得让人连褚师钰一起不能直视了。
甚至逆着光,都看不清楚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颜子行一愣:“你……”
命往后退了半步,眯着眼睛来看,眉毛一挑:“哟,好牙口。”
颜子行想上前,但才迈了半步,就双腿一软、直直摔倒,还是褚师钰一把扶住了他。
“是师父的……惊天。”颜子行哑着声音说道,“你把它拿出来了?这是、是师父毕生的心血……”
褚师钰淡淡道:“你也是师父毕生的心血。好了,师兄,我才是不二庄的庄主。”
说罢,她一抬眸,那金龙猛然飞了出去!
流光一动,几乎将整个鬼夜长安都照得通明,金龙在半空中又有无尽变化,带着无敌之威,龙吟虎啸,吞天噬地。
鬼夜长安本就破败衰颓的建筑皆在瞬间碎成了齑粉,被狂风裹在空中,那半塌的无垢楼也于瞬息间消散,全变做了浮沉的微末。
空中,金龙的身躯庞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地面上的几个人只有他一颗牙齿大小,直奔命而去!
命手里没了武器,却也不着急,摆了个拳法的起手式,聚集浑身灵力,一拳挥出!
二者相撞,九天惊雷撼动乾坤之势,能将人直接吹出几里地的狂风从他们脚下而起,其他人皆暂避锋芒。
却犹如狂风之中的平静,命不为所动。
只不过,就算是他,没兵器也有些招架不住,一伸手,从废墟之中抽出了一把断剑,正是磋磨的那把墨剑。
他用起来居然还算顺手,呼呼舞动如风。
颜子行一边咳嗽,一边看,心里悚然——
这居然是顾千秋的剑法。
褚师钰却看不出来,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架,就要直接退走。
“去哪儿?”命居然还有空看这边。
两人不接话,快速逃走。
就见这男人不要命似的,梅开二度了——
他将手中的断剑猛然掷出,以一种不可抵挡的速度和攻势冲向两人!
褚师钰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挡。
但她是真的除了天机就不会别的,是个纯正的不二庄人,跟颜子行、公仪濛等完全是两个物种。
现在要挡,也只能是用身体去挡。
颜子行却在此时比她反应更快,毫不犹豫地推开褚师钰,往上一挡。
只听“噗”的一声!
褚师钰双眸猛然睁大,接住下落的颜子行,摸到他身前贯穿出来的断剑,鲜血横流。
已经是……必死无疑了。
“……”这个从来都眼高于顶脱离凡尘的不二庄庄主,此时都维持不住表情了,顿了一下,嘶哑地喊道,“——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