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鲲鹏死死拉住顾千秋的袖子,浑浊的老眼一瞪,虎虎生威。
“你当真要如此?!”
顾千秋费劲将自己的袖子猛拽出来,言不尽、道不明的千头万绪,只待急急逃走。
“仇老,我意已决。让我走吧,再晚天就亮了。您帮我把事办好,日后晚辈定有重谢,一定记住,千千万万。”
仇鲲鹏“喝呀”一声,就是不撒手。
“姓顾的,你自己的徒弟,你自己说!”
顾千秋冷汗都快急出来了。
“小声些,小声些!算我求你的。”
仇鲲鹏长眉倒竖,虎目圆睁,不由分说,拖着他就要往一个方向拽。
走过问心生那长长的回廊,顾千秋一伸脚,勾住了一根廊柱,身体则像个风筝似的被拽起来。
仇鲲鹏一使劲——
可别说这老头看着佝偻、消瘦,动起手来这劲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只听“咔吧”一声!
顾千秋呲牙咧嘴地痛呼:“等等等等!我的脊椎好像断了。”
仇老楼主那可是登过天碑无上的人物,年轻时候嫉恶如仇、杀人无数,又是练的祖传轩辕剑术、霸道无比。
这一伸手,还真可能把这小子拽成两截。
老头匆忙把顾千秋放下,趁着月色就去摸他背后的脊骨——但还留了个心眼,另一只手还死死拽着顾千秋的袖子,生怕他跑了。
顾千秋额间冷汗都疼下来了,瘫坐在地上,呲着牙问:“仇老,我在您这儿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啊?”
仇鲲鹏一边着急、一边没好气地说:“狗屎!你跟仲长那老东西都是狗屎!”
顾千秋一副要挣扎起来为自己师父辩解的样子,仇鲲鹏慌忙按住他。
结果就在这几秒钟内,顾千秋忽然如鲤鱼打挺,用了个奇怪的弧度,“蹭”的一下,就从仇鲲鹏的手中滑了出去。
老头下意识一抓——抓了件衣服。
“你什么时候脱的?!”仇鲲鹏将那外衫丢在地上,拔腿就追,“你那云来去号称天下第一步法,就用来耍无赖是吗?!”
顾千秋吹了声短哨。
就见月色下飘来了一匹青色的绸缎,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匹青鬃马,浑身都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翠色,在月色下仿若带光。
顾千秋翻身就上了马背,朗声道:
“是啊!您不是早都知道我是无赖了吗?”
不等仇鲲鹏追过来,顾千秋牵缰绳、夹马腹,一扭头,“刺溜”一下就没影了。
仇鲲鹏追在后面骂:“你把仇元琛的一尺青骑走了,等他出关,非得全世界追杀你!”
顾千秋声音遥遥传来:“真的么?我不信!”
老头再要骂他。
——哪儿还有影了?
仇鲲鹏简直气得牙痒痒,好几十年都没受过这种气、吃过这种亏了。
原地走了两圈,发现自己真还就不能拿他怎么样,于是气了也没用,只好认命。
“怎么的?”仇鲲鹏把烟斗抽出来,吧嗒吧嗒好几口,才把最后一句话骂出来,“你徒弟是要吃了你么?一点做师父的样子都没有!师门不幸!”
是的。
顾盟主经过半个晚上的深思熟虑。
终于下定决心——
等郁阳泽睡着了、趁着夜月色、偷了仇元琛的一尺青,连包袱都没带……
他跑了!
一尺青像绸缎一样掩入月色里。
这神驹平日仇元琛宝贝得很,一夜之间能行千万里,且绝无灵力痕迹,谁来都追不着。
到时候等郁阳泽一觉睡醒。
姓顾的早都没影了。
就算是上大海里,也捞不着了。
“顾千秋啊顾千秋,你怎么能如此行事?!”姓顾的就唾弃自己,同时一夹马腹,小马默默加快了速度,“你简直太不是个东西了!”
既然已经出来了,顾千秋就打算直接办正事,这样良心上也好过一些。
不过现在不能着急去同悲盟。
现在的同悲盟,已经不是之前的同悲盟了。
得把身上的伤养一养。
顾千秋一边拿离恨楼中带出来的仙丹药品当糖豆磕,一边就昏昏沉沉地睡在青鬃马身上。
马蹄子颠啊颠,颠到哪里算哪里。
这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
等顾千秋觉得自己差不多恢复过来了之后,才惊觉都下了初雪,天地落白。
好在这次顾千秋出门带钱了,上沿途的镇里买了最贵的裘氅,火红色的狐狸毛,将自己裹起来,又重新骑上马。
一尺青摔蹄子,不乐意驮他了——
无论多远都行,好歹也给个目的地啊!
这么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会让马觉得马生无望的好吗!
这可是仇元琛的宝贝,顾千秋不敢太过驱使它,不乐意走就不乐意走吧,刚好旁边就是个小城,投宿吧!
又进了那城中,顾千秋寻了个客栈。
他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去兴师问罪了,遂决定明天就上同悲盟。
顾千秋吃了晚饭,准备睡觉。
刚躺下,还没迷糊呢,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吵架。
有热闹不看王八蛋,顾千秋蹭的一下坐起来,裹了外袍就出了门。
从二楼厢房往下看,大堂中果然有两群人在吵架,大概是已经吵到了激烈时,一个人直接“哗”的一声抽出了自己的宝剑,当头就劈!
这就是要见血了——哪儿来那么大的仇?
凡尘民间,总不比修真界打打杀杀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老老实实生活的平凡人,也鲜少见这种情况。
还在大堂食宿的人立刻哗啦啦地跑了。
于是,从顾千秋这个角度看,更清楚了。
他裹着狐裘,挪了两步,靠在廊柱上,更加专心致志地看热闹。
然后,他就发现这底下是个熟人。
两个熟人。
司嘉画和司嘉书。
这俩小弱智是怎么从浮月城跑到这里的?
不过再怎么着都是修真界的人,他们就算灵力再不济,打杀个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不,当时差点连“季清光”都给杀了。
谁料他们对面的人是个俊杰。
识时务者那种俊杰。
这小子“嗷”一嗓子,夺门而出,跑得比山上的兔子还快。
顾千秋摇摇头。
这热闹没了,他没得看了,打算回去接着睡觉。
就听那对兄妹在大堂里面喝道:“如有信此教者,犹如此案!”
当!
那司嘉书居然一提宝剑,把大堂里的一张长桌给劈了。
什么教?
顾千秋回过身去。
花蝶教?
尚不等这俩小弱智发现这二楼的火红狐狸,酒楼的大门“哐”的被人给撞开了,冬日寒风哗啦啦往里倒灌,所有人都被凉得一哆嗦。
顾千秋默默裹紧了自己的狐裘。
再一看,门外裹着冰雪寒风走进来一群人。
他们身着束袖黑袍、无一例外腰间挎着长刀。
而最前面的那个人,刀是背在身后的,随便用布裹着,比其他人的更长更宽,一脸煞气地问:“就是你们惹事?”
顾千秋撑着栏杆一看。
好嘛,还是熟人。
这一伙山贼打扮的,好巧不巧,正是浮月城一战后,失踪的那马贼首领,叫卫致。
那看来是不管不行了。
顾千秋为了看热闹,一开始就压了气息,以至于他虽穿得如同一团高悬的火焰,却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我认识你。”司嘉书说,双目有火,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你在浮月城杀我全家,乃不共戴天之仇。”
司嘉画抽出了一把短刀,站在哥哥身边。
“哦?”卫致却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挑了挑眉,“我在浮月城杀的人太多了,你哪位啊?”
司嘉书一字一顿道:“城东,司家,三十六口,只剩我和妹妹。”
“哦──”这回卫致拖了个长音,假装想了一下,“没印象了。”
他身边跟着的人全都笑起来,空气里哄笑热闹。
卫致嘲讽地说:“就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要铲除花蝶教?”
似乎他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此好笑。
“诶?我想起来了……”卫致忽然看着他们,仔仔细细地打量,然后说道:“你们是那个谁?顾千秋的朋友对么?”
兄妹俩没有回答。
显然也是觉得,这句话太过高攀不起了。
卫致笑得更加讽刺了,这次还有满满当当的恶意:“哦?他从浮月城走的时候,怎么没把你们也一起带走?你们为什么不去同悲盟?是不想么?”
兄妹俩:“……”
到底是司嘉书脸皮薄一些,受不了嘲讽,说道:“我们就是受了顾盟主命令,来此铲除花蝶教的!”
空气静了一下,然后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卫致也是笑得弯不起腰来:“天呐!姓顾的究竟是人手稀缺到了什么程度,才会用你们?说真的,我都有些心疼他了!”
司嘉书受不了这气,下意识拔剑往前:“你…!”
司嘉画却素来更理智些,拉住了她哥哥的袖子,皱眉摇头。
就在这时,众人头顶传来一声清润的笑声:
“心疼谁?”
这声音在寒夜风雪中,宛如草木青绿的水露,令人心旷。
卫致却在瞬间冷汗遍身,抬头一看──
一团赤色的狐狸毛如燃烧的火焰,高悬在视野中心、不偏不移,仿若能烧遍交加风雪和阴冷夜色。
而火焰簇拥的中心,是一张年轻傲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