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秋后知后觉。
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黄泉鬼蜮人心浮动,凌晨作为鬼主要率万鬼抢回至宝,上来就开大天命。
而这般赴死打法,怎么可能不带自己的亲信蹉磨?
唯一的解释,就是凌晨其实留有后路。
只要黄泉清气到手,他开了大天命也不是必死结局。
所以,黄泉清气其实并不在琉璃手中!
顾千秋骂了自己一句。
此时再去叫仇元琛也来不及了,还容易打草惊蛇,索性自己一转身,就打算找郁阳泽一起去捶人。
却眼角忽一闪,有什么东西朝他快速扑来!
顾千秋野猴下山都没使出来,就被抱了个满怀!
香风扑面,粉云衫鹅黄带,明眸皓齿。
不是俞霓又是谁?
这人把他按在地上,笑吟吟地轻声说:“抓到你了。”
顾千秋膝盖用力,想把他顶翻出去。
但俞霓早有防备,不动如山,还是这幅姿势,非常暧昧地凑上来,嗅了嗅顾千秋颈间。
似乎是闻到了不喜欢的人的味道,他轻哼了一声。
气流被带得一动,顾千秋心中悚然:这狗日的想干嘛?!
俞霓可怜地说:“千秋,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说话的时候靠得太近了,几乎就是贴着顾千秋的皮肤在开口。
“给我一次机会吧,千秋,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他压在顾千秋身上,手就一直寻摸着他的腰,用眼神赤.裸.裸地描摹他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千秋。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全世界最爱你。”
他似乎有些疯癫,跟平常不同。
好像在合欢宗内他也有一次这样——所以你是定期犯病的吗?!
但顾千秋此时并没有时间琢磨这个了。
因为俞霓说完了疯话,缓缓、缓缓地凑了上来。
顾千秋不动如山,死死盯着俞霓的眼睛,悄悄从袖中掏出了那鱼影琼扇柄。
在两人即将吻上的前一刻。
顾千秋冷漠开口:“所以你给我下‘情欲’?俞霓,这就是你爱人的方法么?”
俞霓果然浑身一震。
他蹙眉,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欲落不落的样子,搞得他像是受了委屈的那个。
“我不知道,千秋。我不知道是你。你信我啊,我真的不知道。”
顾千秋一边调整角度,拉开距离,一边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俞霓一顿,左不好承认他没认出顾千秋,右不好承认他手段太下作,就保持着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以为你有数枝雪的……”
所以其实已经发现了他外强中干的本质了吧?
“我会对你好的。我会补偿你的。”俞霓道,“我已经天碑第四了,我很厉害的。千秋,只要你爱我如初,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顾千秋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很需要吗?”
然后用劲一捅!
俞霓防备不深,猝然被捅进去一半扇柄,眼睛极速睁大!
顾千秋猛然用力,将他掀了出去,拔回鱼影琼扇柄,野猴下山夺路狂奔。
顾盟主发誓,自己这两辈子,都没跑得那么快过!
“回来!”身后俞霓凄厉地喊,“给我回来!”
顾千秋默默加速,心说:傻子才回去!
然后他在极速掠过一颗古老枯萎的巨树之后,一脚踏进了天水河的合欢宗。
幻境!
一回头,桃林灼灼,那狗.逼站在盛放的桃花下,含笑看着他。
顾千秋掐住了眉心。
他跑那么快的原因就是这个。
幻境比直接跟他动手更难搞。
因为后者他可以叫外援──只要大喊一声“老铁救我!”。虽然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是他一定会得救。
但是现在,万事只能靠自己。
可见姓仇的、姓郁的无论平时怎么保证,真遇到事儿了,通通只能靠边站。
落英缤纷。
这是俞霓的场子,他也不怕顾千秋能跑。
他一直站在那里,桃花灼灼,就等着顾千秋主动走过去。
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
曾经顾千秋永远是主动走向他的──包容他的阴晴不定、替他踏平所有乱石荆棘、笑吟吟地说:“你知道的,我最喜欢你啦。”
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
俞霓想不起来了。
只是每每念起,这陈年旧疴一般的往事就被掀开,内脏腐烂,鲜血淋漓。
午夜梦回时刻,他真的后悔了。
顾千秋道:“你到底想如何?”
俞霓一直等了很久,都不见他走过来。
那身影被时空呼啸分裂成两道,一道站在时光深远处,一道站在桃林光影下,可惜都是晦暗莫名的。
俞霓用力压下自己苦涩沸腾的心事,展颜一笑。
“千秋。我想你原谅我。”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好。我原谅你。”
俞霓脸色微微一变。
两人对视了大概三分钟。
俞霓的笑容逐渐收敛,渐冷成冰。
顾千秋一哂,似乎觉得很好笑:“你看。我说不原谅,你追着要我原谅你,现在我说原谅了,你又不满意。那你要我如何呢?”
俞霓大概是用尽了平生的努力,才脊背挺直地站在那里。
他换了一个温和而伤感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身上的一身灼灼红衣淡了一点,他从自己的腹上摸了一下伤口,血液顺着指尖流到掌心,委屈地说:“那你还……”
顾千秋叹了口气:“那是我原谅了,郁阳泽可没原谅。”
“……”
“如果是跟苗妆动手,当然算他技不如人,伤了也就伤了。但是你却……哎,难道你的徒弟是徒弟,琉璃的徒弟是徒弟,我的徒弟就不是徒弟了么?”
“……”
“如果我死得早,他挨欺负了也只能血往肚子里咽,没法子。但恰好我没死成,师父给徒弟出头,天经地义吧?”
俞霓断然喝道:“别提他!”
俞霓心中暴虐一肆,几乎盖不住杀心。但转瞬间一秒,他又重新柔情可怜起来,撒娇似的说:“就说我们,就说你和我,行么?!”
只是绝望和悲哀快掩盖不住了。
那顾千秋没什么好说的了。
现在外面老铁指不定都跟琉璃动上手了。
郁阳泽那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他又没有那绝对的实力把俞霓直接弄死。
只好按捺着脾气,跟他虚与委蛇,看他究竟是何居心。
俞霓走到顾千秋身边。
两人一起站在那片繁茂桃林中,便有花瓣落在他发梢和肩头。
俞霓低垂着目光,完美形状的桃花眼盛着灼灼春光,光晕温柔地落在顾千秋身上,无论任谁来看,都是世间最深情模样。
但顾千秋稍稍偏开头:“不用摆出这副样子了,俞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虽然语气很平稳,但是内容尖锐,包括他的动作也无一不在流露明显的喜恶──他是真的很讨厌俞霓了。
大概是被这个微小的动作刺激,俞霓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说话就说话,别……”顾千秋想把胳膊抽回来,但俞霓的手如钢筋铁钳,其力道大到几乎拧断他的腕骨:“你嫌弃我?”
顾千秋莫名其妙。
这话题怎么转得没有一点逻辑?
“你居然嫌弃我?可是千秋,百年来,我从未对除你之外的人动过心!我此生只爱你一个!”俞霓声嘶力竭,本来就状态不对、精神失常的样子,现在更有点疯癫,“你为什么要嫌弃我?我怎么能嫌弃我?!”
他一下发狠,把不动如山的顾千秋用力一推,后者猝不及防踩到一根露出来的盘桓枝节,踉跄一下,被死死顶上了树干。
唰唰──
繁茂桃花砸落下来。
俞霓几乎是贴在顾千秋鼻尖说话:“我清楚?我清楚什么?我敢说普天之下,我最爱你不过!”
他说罢,直接大力将顾千秋的双手按在头顶,落下一吻!
这个动作让顾千秋心中生怒,快速一偏头,那个亲吻擦着他的侧颊划过了耳廓,那所有的绝望、悲伤、孤注一掷都在短促的一瞬间被烈火烧得滋滋作响,被袒露在天光之下。
“你就如此不愿?”
“……”
“你就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吗?顾千秋!你就回一下头,回头啊……”
“……”
“千秋,是你一直往前走,我追不到你……”
“我、我也没有办法啊!”
不过这些歇斯底里的叫喊落在顾千秋耳中,跟杂音乱嚷也没什么区别了,他一个用力,想把俞霓给掀出去。
但一动,顾千秋就听见自己的腕骨“咯啦”一声,不知是脱臼还是断裂的疼痛让他额间渗出了薄汗。
顾千秋看着俞霓那双近在迟尺的血红的眼睛,非常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啊。”
忽然间,俞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了。
顾千秋语气非常平静:
“当初,我因为和仇元琛去探血海,惹你生气了。你却躲在人间极乐宫里对我说,你很生气,只有去北海凶兽那拿回一朵月影花,才肯见我。我就去了。”
“少年时毕竟修为不足,血海魔物将我伤得极重,但我又怕去迟来迟,你更生气,御剑奔赴三日、血战三日、回赶三日,片刻不敢歇。”
“我连夜横渡天水河,你却改了合欢宗禁制,我只好绕行后山,走了七天密林,却被困在阵中十七日不眠不休,才终于走到你门前。”
“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发现月影花被揣在怀中,揉落了一瓣花叶。那时我居然生出一种,再去一次北海的冲动。”
“只是重伤让我真的再提不起一点力气,便敲门,希望能暂时哄你开心,日后再补上花吧。”
“不过你还是没见我。”
“后来,还是仇元琛从英杰殿中看见我命灯飘摇,连夜赶来,将昏迷不醒的我救走。”
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顾千秋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一个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看客,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但世上估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初是如何情绪翻涌、浓烈炽热。
连仇元琛都只得窥见一二——然后跟他生气,后来又将这件事挂在嘴边,嘲笑了他几十年。
每次仇元琛看似不经意或打趣地提起,都是在撕开这血腥的伤口,声嘶力竭地提醒他:心硬如铁!
而顾千秋接连在感情路上撞得头破血流,终于修得如今一副铁石心肠了。
连最激烈惨痛的往事都能轻描淡写。
俞霓不知作何表情,良久,才喃喃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生得实在是太好看了,漂亮精致的眉眼暗含愁绪,从桃花眼中坠落两滴眼泪,滚烫地砸在顾千秋的手背上。
但顾千秋看着他。
就这么看着他。
俞霓还在喃喃:“千秋,我错了,我不敢跟你耍性子的,我脾气不好,我知道,我会改的,我一定会改的。你给我……”
忽然,顾千秋又笑了一下。
虽然看起来只是提了一下嘴角,冰冷的弧度,不见任何心软的迹象。
“俞霓,其实你那三十三天……是在人间极乐宫内与三十三人双修吧?虽然每次结束后你都会将他们杀人灭口。但是,俞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就像你现在色厉内荏地抓着我,找我要一个机会,不也是因为你以为我不知道此事么?”
霎时间,俞霓几乎露出了一个惊骇的表情——
他大概从开始修炼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如此失态过。
“不、不可能。”俞霓仓皇间被顾千秋挣开了,后者忍痛把手腕骨给推回去,眼角抽.动了一下,但俞霓什么都没发现,声嘶力竭:“你若是当时就知道,怎么可能不跟我分开?不可能,绝不可能!”
顾千秋神色几乎是怜悯的:“俞霓,我当初,原谅你了。”
俞霓踉跄着后退半步,不可置信:“……什、什么?”
“当时我想。你在合欢宗那种地方长大,那么可怜,说不定只是鬼迷心窍,你我并非就……”顾千秋很轻微地停顿了一下,“并非就到生死仇敌的地步了。”
俞霓喉间发涩,唇角颤抖,想哭又想笑。但他什么表情都表达不出来。
他站在那里,僵直着,像一个石像,周围所有粉灼桃花如雨,形成一种讽刺怪异的景象。
良久,俞霓终于踉跄一下,跪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这个从来不愿意沾染到一点灰尘和泥土的美人,居然有朝一日也愿意坐在土地上,展露自己的脆弱和绝望。
但还不够。
顾千秋垂眸看他,甚至又短促地笑了一下:“其实,在我们两人一起去缘灭楼之前,你已经见过呼延献了吧?你怎么和他说的?‘我带一个人来陪你,你把香骨案给我?’,不重要了。但你应该是没想到,我居然能带着你从黄泉宴上杀出来。”
俞霓已经恍惚了,只能下意识摇头否认:“没、没有……”
顾千秋毫不留情地揭穿,字字如钉,敲进俞霓的脊骨,但他的语气近乎是平和的:
“所以在从黄泉宴上出来的第二天,你就答应了我的追求。”
这些见不得人的往事被翻出,毫不留情地置于天光之下,晦涩恶毒被烤得刺啦作响,残酷地凝视着他。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俞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地哭。
而顾千秋也有微妙感慨。但只有一瞬间。
随着哭声,这片浓密的桃林忽然开始摇晃,桃花沙沙。
幻境之内天地震动,万物褪色。
只有美人秾稠的哭面愈发清晰,他身上的红色霞衣渐粉,腹间出现了一个被扇柄洞穿的伤口,血已经不流了。
周围变成衰败的寺庙,鬼气森森。
顾千秋抓紧时机,掏出鱼影琼扇柄!
扇柄如潜龙出水,在颓败的山间是一道明光飞掠,映着俞霓惊恐的目光,毫不手软,直接捅向俞霓的心口!
“!”
顾千秋没有一点手软,所以绝没有刺偏。
噗呲──
扇柄末入胸腔血肉,鲜血淋漓。
“深情演得太久,连你自己都忘了是假的吧?”顾千秋在他耳边轻声道,“是谁当初跪在缘灭楼外,发誓说‘我要世间所有人身由己、己由心,自在恣意地活着。’?但合欢宗、人间极乐宫、百花会、牡丹台……你不会以为我都忘了吧?”
他猛地拔出鱼影琼扇柄。
“俞霓,我对你很失望。”
扇柄上血淋淋,顾千秋也不管是谁的血了,稀里糊涂往怀里一揣,避开最猛烈的漩涡中心,直奔后山小院而去。
这一次,俞霓没有追上来。
他仰躺在一片土地上,一根枯死树干、一堆腐烂的落叶,胸口前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是一朵在绝境黑暗之中,吸食生命里,妖冶绚丽而开的花。
刚刚与南门明珠对饮时的话,还响彻耳边。
他听见自己讽刺地说──
“南门院主。”
“你也知道,千秋那种人啊……世间最多情又最无情、最深情也最冷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若那真是他,霜雪明会从这里捅进你的胸口,又怎会笑吟吟要你帮他挡酒?你在做什么自欺欺人的美梦?”
“院主大人,酒饮多了,可伤身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