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宜祈福、治病、嫁娶。
琉璃寺,大雄宝殿。
殷凝月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点香、三拜、叩首。
她将祈福词在心里默念完,一睁眼,身边传来了一个含笑的声音。
“小师妹,你还信这个啊?”
她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双手环胸,抱着宝剑,含着若有若无地笑意靠在大殿中的重檐金柱上,挑眉戏谑的时候,透露出三分不正经的意味来。
殷凝月起身道:“天下第一寺,拜了也没什么损失。走吧。”
秋珂尾音上扬地轻轻“哼”了一声,没反驳她,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一边跨门槛,一边问:“那你刚刚祈福的时候,有求菩萨保佑我么?”
两人登上山间阶梯,见殷凝月没回应,秋珂往前蹿了两步,挡在她前面:“有没有?”
殷凝月下意识往旁边挪步,想绕过去,却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秋珂身高站了优势,不用修为也能轻易拉住殷凝月,靠近她,似乎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有没有?有没有?”
大概僵持了三秒钟,殷凝月无奈道:“当然有呀。但是这种愿望,说出来会不灵验的。”
秋珂笑眯眯地松开了手,说:“我又不信佛。它不保佑它的呗。我只信我手里的剑。”
殷凝月手腕有些疼,想揉一下,但最终没有动作,无奈道:“走吧。别迟到了。”
她转身,忽然动作一顿。
秋珂果然立刻敏锐抬头:“什么?”
他们前方的山路上有三个身影。
同时,中间偏矮一些的那个也闻声回头,四目相接一瞬间,顾千秋意外道:“你怎么在这儿?”
殷凝月喜上眉梢,快步上前:“好巧。”
秋珂慢上三步,先是随意打量了一眼仇元琛,再深深看了一眼郁阳泽,最终才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中间那位“代盟主夫人”。
顾千秋板着一张脸,唬道:“啧,谁让你上这儿来的?回去,快回去。”
今天婚宴各方人马、心怀鬼胎,宴上绝对不可能善了。
就殷凝月这点修为,自保都困难。
“我带她来的。”秋珂终于笑吟吟地上步,站在殷凝月身边,礼貌地道:“代盟主、仇楼主、还有这位……代盟主夫人好啊。”
顾千秋:“……”
郁阳泽:“……”
当初的胡言乱语果然都是有代价的,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了之后,几个人都恨不得找个地缝跳进去得了。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不接这茬,转话题问道:“还没请教?”
秋珂道:“同悲盟,秋珂。”
她报门派的时候,并没有提传承师父,看来是已经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了,她自己的名字也很管用。
郁阳泽附在顾千秋耳边,解释了两句。
原来自在从良玉榜掉下去之后,郁阳泽重登第一,而第二就是这位了——同悲盟孤妍一脉,逄从君座下,剑修秋珂。
到底是自家孩子,顾千秋看她很顺眼,便温声道:“哎,今天婚宴指定出事,你俩就别凑这个热闹了,上别处玩儿去吧。”
殷凝月似有意动——她毕竟是一路受照顾才走到这里,对顾千秋有着无与伦比的信任。
虽然她看得出来,这神秘的人不可能是浮月城的小少爷季清光,但是……那又如何?
她从始至终,认识的都是同一个人。
就算天底下有人再不喜欢他,她也会在心里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的。
但秋珂却道:“那怎么行呢?”
她笑容没有丝毫变化,扫视一遍,继而停在郁阳泽身上,夸张又真心实意地说:“代盟主大人,我和小师妹奉师命前来拜贺活佛婚宴,哪儿能说走就走?”
顾千秋打量了她一下,继而同情地看了郁阳泽一眼,后者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
仇元琛也是看透一切的表情,望着青山,故作深沉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前浪死在沙滩上。妾有意来郎无情,恰如流水恋落花。”
顾千秋:“……”
顾千秋对老铁的文化水平彻底绝望了。
这个秋珂说话的时候,并不太隐藏自己的野心,虽然说话的内容有转圜余地,但言行、气场都露出了直白的锐利。
显然是不介意展露自己锋芒的人。
这种人,若非是个天生的傻子,就是对自己的修为非常自信了。
而这种情况,顾千秋不久前才在一个小和尚身上见过,不由对她的好感淡了三分。
他堪称苛刻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后者则完全不怕他看,笑吟吟地立在原地,甚至还挑了一下眉毛。
最终,顾千秋轻飘飘地嘱咐:“那今天婚宴,你可要照顾好小师妹呀。”
说完,他一转身。
仇元琛和郁阳泽就毫不留念地跟上,而最主要的,是中间那名少年显然很习惯被这么对待——什么人呢?
秋珂扬声追了一句:“那肯定啊!”
青山环抱之中,琉璃寺内应当是千百年来最“成何体统!”的装潢了。
佛堂四处贴着“囍”字、挂着红灯笼、红毯铺就整条路面,四处弥散着喜悦的气息。
仇元琛感慨:“我若是慈心大师,当场就自刎谢罪去见佛祖了。”
顾千秋悠悠道:“也不知济世大师可还安好。”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没忍住笑了。
当年,琉璃跟顾千秋偷偷谈恋爱,济世提着禅杖差点犯了杀戒。
而今日,天下第一寺被搞得如此不伦不类,他不得活活气死?
真是一想到那画面,就令人开心。
殷凝月和秋珂落后他们二十余米,能看见郁阳泽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非常怪异。
殷凝月悄声问她:“你在看什么?”
秋珂收回目光,坦然道:“当然是看代盟主啦!你入门晚,可能不知道,这位代盟主几乎十年未曾露过面。我可真是……久仰了。”
她说话时没有压音量,几乎可以肯定被郁阳泽听见了。但是后者并没有给她任何反应,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季清光身后。
殷凝月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再问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秋珂并没有一点夸张——江湖上提起郁阳泽这么一号人,总是跟“神秘”与“冷漠”挂在一起,特别是顾千秋死后,他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名字。
顾千秋轻车熟路地上去,忽然微微撇头,仇元琛意识到他有话要说,当即抬手隔绝了一方小天地出来。
顾千秋才道:“今日估计修真界百家都会来给琉璃一个面子,你们帮我注意着不二庄的人。他们家钻研机簧、修为不济,能捞就捞一把。”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不知道他此举何意,但都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只点了点头。
但隔了一会儿,仇元琛憋不住了:“啧,都说让你别来!你现在屁修为没有,到时候还得我费心去捞你。麻烦!”
顾千秋比他还生气,扭头低喝:“那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
这一路上,郁阳泽早已习惯了他们动不动就斗鸡的行为,目不斜视地伸出手,果然扶住了忙着吵架的顾千秋。
“我说姓顾的,你丫别太看得起自己!以为没了你,我们什么都做不成了是吧?”
郁阳泽悄悄将那掌心握在手里,甚至轻轻捏了一下,而顾千秋果然一点也没发现。
“我说姓仇的,你丫肯定是这十年修炼不努力吧?你离恨楼帝鸿三百式留到现在就剩十二式了,其中十一式还是基础‘轩辕撼山’的变式。我要是你,我早都参透问鼎天碑榜首了!”
仇元琛像是个被点燃了的炮仗。
顾千秋说的没错,他离恨楼的轩辕剑式流传至今,几乎是所有门派中最简单的一家,一共十二式,其中还有十一式是变式。
但是这也是他家纯粹到极致的剑意。
以至于能在当今百家争鸣的修真界里,立于五大仙们之一,无人质疑。
仇元琛大怒:“你当上古的剑法很好学吗?!”
顾千秋冷笑:“你肯定是不努力。因为先贤已经说过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但凡再努力些,今天我也不用非要跟着来了。”
仇元琛看了他足足三分钟,脑中哗啦啦地闪过无数画面——顾千秋讲学偷偷睡觉、传小纸条、不学无术等等等等。
而面前的顾千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显然在谴责他不努力修炼。
最终仇元琛悲愤道:“你——!”
他忽然眼珠一动,看见郁阳泽正愈发放肆的手,大喝一声:“你在做什么?!”
郁阳泽一点没有被当场抓包的自觉,慢吞吞地收回手,道:“山路崎岖,我怕师父摔着。”
仇元琛爆喝:“他那脸皮比城墙都厚,就算从这摔下去,脸着地!也摔不死!”
顾千秋一把抓住郁阳泽往回收的手,拉着他“噔噔蹬”地上楼梯,还要留下一句:“老仇,你要是嫉妒,自己也去收个徒弟!”
仇元琛:“……”
仇元琛追在后面骂:“我嫉妒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