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
在两人即将要离开白玉广场的时候,忽然听褚师钰的声音响起来,凉飕飕的:
“顾大盟主,你不也是死而复生么?怎么就偏偏容不下我们?蝼蚁也想苟且偷生啊。”
顾千秋回首:“?”
察觉到郁阳泽在瞬间溢出来的杀气,顾千秋伸手把他安抚住了,牢牢抓在自己身后。
顾千秋先是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褚师钰一眼、然后用谴责而离谱的眼神看了颜子行一眼。
大殿玉阶之上白露横生。
那袭白影静悄悄立着。
顾千秋在脑中把“她精神不正常”六个字重复了一遍,精神稳定地说:“听见了,听见了!我这不是就要走么?”
愈发察觉此女有疾,顾千秋拉着郁阳泽,想要快速逃离现场。
说来也是奇怪,顾千秋在修真界认识的女人们,从满上醉数到柔仪、从褚师钰数到秋珂,简直一个比一个神经病。
而且是那种老少皆宜、居家旅行、能写病历开假条的真神经病。
数来数去,居然就剩下殷凝月一个好人。
谁料又没走出去几步,颜子行忽然下了台阶,走近他们:“……等等。”
然后他将公仪濛提溜过来了。
顾千秋一回头,看见哭得上气不见下气的公仪濛、和一脸无措又心疼的第五程。
顾千秋:“干嘛?学人家托孤啊?”
颜子行:“……”
颜子行把人递过来,就不说话,静悄悄地看着他,眼神倒是平静,只是有难以察觉的悲伤,一如这天幕中丝丝缕缕的雨。
“……”顾千秋跟他互瞪了半天,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对朋友很心软的人,败下阵来,“好吧。是我欠你的。”
莫名其妙的要往惊虹山捡两个人,郁阳泽有点微妙的不爽,蹭了蹭侠骨香的剑柄。
但显然另两个人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
顾千秋又掐了掐眉心:“我替你管了。这儿离同悲盟太远,子行,不必相送。”
说罢,他招呼着几个小孩儿离开。
但他说了“不必相送”,却在转身走出去之后,又听见颜子行跟上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而急,心中紧迫却又不愿流露。
顾千秋没有回头,却缓行了两步。
就在这种无言的默契之中走,在要彻底离开白玉广场的最后一步,颜子行下定了决心,开口:“顾盟主。”
顾千秋回身:“何事?”
颜子行问:“他……他还好吗?”
顾千秋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颜子行果然就急了,连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他在俞霓手中出事了?”
顾千秋淡淡问:“你想知道啊?……为何不自己去问他呢?你嘴瘸了?还是腿哑了?”
颜子行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想要从那些细枝末节之中,找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而顾千秋端的就是一个沉稳的似笑非笑。
这个神态,不知道骗过了修真界多少老老少少、妖鬼佛魔,从来没失过手。
颜子行静默了很久,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悲凉的笑意,不算猛烈决绝,却如同切不断、止不住的雨幕,丝丝缕缕、连绵不绝,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
这些凉凉的雨露,就是他的心境。
不知为何,颜子行忽然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下意识地用手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苦笑:“色衰不敢见君。”
顾千秋一乐:“你们俩可真有意思。一个说‘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一个说,‘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
颜子行的瞳孔轻轻一颤。
顾千秋道:“他说也就算了,但这话子行你可别说啊。你色就没盛过,哪儿来的衰?”
颜子行:“……?”
顾千秋再道:“你信我,他不是那种只注重皮囊外貌的人,他选你,定然另有缘故。”
颜子行:“……”
颜子行简直要对这个文盲绝望了。
但这句话,还是让颜子行瞬间起了好奇,他刚想追问,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他如今这副鬼样子,没打算再见呼延献。
顾千秋没听见他问出口,就摇摇头。
颜子行颇为落寞地道:“他没事就好。”
顾千秋道:“他当然没事,以他的秉性,现在应该在寻新欢吧,说不定,翻云覆雨、春色阑珊、乱花狂絮。”
看起来,颜子行应该是要碎了。
但没想到,他居然一个字都没说,更加悲怆地提了一下嘴角,落寞地道:“也好。”
顾千秋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
顾千秋后退半步,敬畏地看着颜子行,然后毫不犹豫地拉住郁阳泽的手,低声而严肃地道:“小阳泽,我们走!”
于他而言,什么“色衰不敢见君”?
全他娘的是扯淡!
他们两个,一个是从地底爬出来的老鬼、一个是刚刚托生的新魂,哪儿有谁能看不起谁啊?
脑回路理解不了,所以要躲远一点。
万一传染到他和小阳泽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只听公仪濛猛地从第五程的怀中挣脱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全力向后跑去,声嘶力竭:“——师父!”
猛一回头。
褚师钰不知何时已经下了玉阶,站到广场上、烟雨中,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都紧紧贴着起伏,整个人往下坠着。
而她此身已经不似一朵白花了。
血色的红露顺着她的身躯流下来,汇聚在她的脚下,源源不断,被雨水冲得淡了一些,落在白玉砖上,是淡粉色的。
她身上没有伤口,那些血液是从她皮肤上的每一寸皮肤中冒出来的,好像是忽然融化了一样,沉沉地往下坠。
虽然无声,但绝对要在顾千秋平生所见诡异场景之中,排上前三了。
颜子行已经急速冲了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褚师钰,眉头紧锁,又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说道:“师妹!”
这一声,真是字字珠玑、生生泣血,仿佛天地间的所有情绪都被包含在其中了,复杂得难以形容。
而褚师钰已经站立不住了,歪在他怀中。
只可惜,她流不出眼泪。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于是现在只有笑,像是水雾一样的笑。
公仪濛跑到一半,生生止住了脚步,接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又被第五程及时接住。
但不知是地太滑、还是雨太大。
第五程没有接实,于是两个人一起跪坐在地上,各有各的悲怆。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庄主!”
郁阳泽微微蹙着眉,还没太看懂场面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顾千秋小声地说:“她要死啦。”
灵力随着躯体一起崩塌,褚师钰已经看不见别人了,只能看见颜子行近在咫尺的脸。
脸上湿漉漉的。
但褚师钰知道,他也没有眼泪。
“师兄,你当初对我做的这些……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
“其实我根本不想如此活着。身上的水莲花味,只要在阴雨天就会分外明显,而我,又只能永远都呆在雨里。我闻够了。”
“……我错了。”
褚师钰轻轻闭上了眼睛。
似乎,她穿过这几十上百年的岁月汹汹,只为了等这一句话。
颜子行重复道:“当初,是我错了。”
谁料,褚师钰又忽然睁眼,摇了摇头。
她已经完全要化成水露了,身下的液体越来越浅、越来越淡,就要变成和雨水一样。
她的表情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不,你没有错,我也没有。师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吧。一直到不二庄最后一个人死尽、到最后一滴血流干,春秋百栽,让天道来判。然后……再论对错吧。”
颜子行:“……”
周围的弟子们,纷纷露出悲怆的表情。
有的人潸然泪下、有的人则流不出眼泪。
这些人之中,有的人重新托生、在莲花水香和落雨之中,像蝼蚁一样偷来时间苟活。
而有的人,真真正正的活着。
他们,或许曾经是十几年的同窗、或许是即使载的挚友,兄弟姊妹、道侣恋人。
现在却都被迫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天堑。
而几乎所有失去至爱亲朋的人,都会选择忽略,他们在悬崖上行走,走一天、算一天。
褚师钰双目涣散,拉着颜子行的衣领,轻柔而不可置喙地说:
“我就走到这里,剩下的路,你来走。”
话音一落,她彻彻底底地化作了水光,白玉石砖上空空荡荡,唯余的一点痕迹,都被细微的雨露给冲走了。
颜子行手里只剩一件淡粉色的衣裙。
像是莲花染色的茎。
“……”颜子行在水中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轻声说,“好,好。我走下去,我再也不会离开不二庄了。”
顾千秋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现在开口很不礼貌,但顾千秋还是开了口。
顾千秋问:“子行,你想好了?”
颜子行说:“是。”
顾千秋问:“哪怕你知道,所谓桃源只是一个雨中的幻影?”
颜子行说:“是。”
顾千秋没再说话,而是一抱拳:“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