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秋尚未走到那边,就看见郁阳泽身侧忽然钻出了个侍女。
一身白粉打扮,跟他穿得如出一辙。
他总算知道,自己今天的违和点在哪里了!
都怪合欢宗所有人都穿着奔放,他好不容易找到个不太露的,居然他娘的是套女装!
你们合欢宗的男人啊……顾千秋叹气。
他本以为,那丫头靠近郁阳泽,立刻又要被赶走。
但没想到,郁阳泽扭头过去,两人居然即可就说起了话。
这可让周围刚刚试图色1诱郁阳泽的少男少女们纷纷震惊,开始怀疑自己的媚术修炼尚不到家。
顾千秋眯着眼睛看了半晌。
然后确定,那丫头就是苗妆。
但苗大圣女尚在桃林中跪着呢,她这身打扮,估计是想防俞霓。
但是这小丫头居然也不知道改换身形、你连听人说话微微歪头的小习惯都不改,居然还指望俞霓看不出来吗?
估计是她这辈子嚣张跋扈惯了,素来“行得正、坐得直”,压根儿没有干坏事的经验吧。
不像他,一招野猴下山天下无敌。
顾千秋端着酒盘,缓缓靠过去。
就听见那边隐约的对话。
苗妆说:“就算没死,也和死差不多了,宗主不会放过他的。”
郁阳泽说:“……”
苗妆说:“你为什么只关心他,不关心我啊?我现在还被罚跪在桃林里呢!”
郁阳泽说:“……”
苗妆说:“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他!你说,你说啊!我堂堂合欢宗圣女,都冒着被宗主抓到的风风险,假扮侍女,过来给你端茶倒水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郁阳泽说:“……”
顾千秋在后面听得目瞪口呆。
一个小美人嗔怒撒娇,顾千秋都要听心软了,谁料想郁阳泽是那木头转世,愣是一个字都不说啊!
听见他的动静,两人一起回头。
顾千秋沉思一秒,然后:“嗨~好巧啊。”
苗妆顿时杀意毕现。
郁阳泽微微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有一丝古怪,憋了半天,最后来了一句:“……你还活着?”
顾千秋斟酌着回答:“你……指望我死了?”
苗妆小声嚷嚷道:“讨厌鬼,你怎么又来了?都门不是去守着你了么?哼,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扰我和郁少侠单独相处!”
顾千秋无辜摊手:“不知道啊,都大人站在那里,忽然就晕倒了,我出来找人救他的。不然还能是怎么回事?我手无缚鸡之力,说是我打晕他,那也不现实啊!”
苗妆用自己的小脑袋瓜子思考了一下,觉得有理。
郁阳泽则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戳穿。
苗妆道:“不对啊!你是鼎炉,怎么不在花蕊里,还穿着弟子服装?还是、还是女弟子的服装!”
顾千秋“……这个问题很复杂。你小声些,别一会儿把俞霓招来了。我可不想跟你一起黄泉作伴。”
苗妆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言。
却还是用眼神强烈谴责顾千秋。
他们俩斗嘴的时候,郁阳泽的目光一直落在顾千秋身上,微微蹙眉,似乎在探究。
顾千秋立刻扭头过来。
光顾着收拾苗妆,忘记收拾你了是吧?
不等郁阳泽开口,顾千秋率先阴阳怪气地说:“哟,郁公子是来挑‘道侣’的么?好雅兴啊。”
郁阳泽:“……”
怎么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丝杀气?
但他确实有问题要问。
“为什么把鱼影琼扇柄给我?”郁阳泽死死盯着顾千秋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顾千秋几乎要以为他的傻徒弟认出来了,但还是嘴硬,“我是谁,与你有关系么?你只需记住,凡是要跟俞霓做对的,我季清光一定帮帮场子!”
苗妆在旁边不满地叫道:“喂!我还在场呢!”
但郁阳泽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他在这个人身上,不止一次察觉到了熟悉之意。
事情绝不会如他说的那般简单。
郁阳泽想接着问,忽然看这人一下子耸了肩、低了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了他怀里。
???
下一秒,都门和一个小弟子从他们身后路过。
来百花会的人,不止“摘花”。
合欢宗内的弟子们也是少年人居多,若是两两看对眼了,成就一段佳话也未可知。
所以像这种……投怀送抱的……
虽然有些出格,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都门路过的时候,只打眼一扫,没太认真就过去了。
“你刚才说,有人拿着我的令牌发号施令?”
“对!他说他是俞宗主新收的亲传弟子,最得俞宗主喜爱!还说俞宗主喜欢他,喜欢得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所以我才被骗了的……”
两人逐渐走远。
苗妆惊骇地倒抽一口气,就要来拽顾千秋的头发。
“出来!不准抱他!”
但顾千秋一扭头,躲过去了,从容不迫地从郁阳泽怀中爬起来,还闷不忘解释道:“我没说那些,都是他自己添油加醋的。”
苗妆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口。
顾千秋有时候也觉得,这个世界……还挺难评的。
“哼,都门现在满世界追杀你,你可快点走开吧!”
“不行。我走了,你就危险了。”
“你走了,为什么我会有危险啊?”
“因为我会叫啊。我一叫,俞霓就过来了。”
苗妆发现这个人的嘴可真是贱!
顾千秋又气势汹汹地质问郁阳泽:“不对,你到底是来干嘛的?霜雪明真不在合欢宗,不信你问苗圣女。”
苗妆立刻应声:“真的没有!宗主虽然曾经是和顾盟主是道侣,但……分手的时候还挺不体面的。”
她话音逐渐变弱,因为郁阳泽的表情在瞬间沉下来。
若说刚刚他身上有些料峭寒意,现在则就是直接登临雪山绝顶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惹到了这人。
顾千秋感觉有些奇怪,但来不及深思。
因为这时,一声铜锣响,第一朵花登场献舞了。
那朵花不知何时换了衣衫,此时身着炼色霓裳羽衣入池,舞势随风散复收,娇眼如波入鬓流,一颦一笑都在拼命展示着自己的身量和容貌,好像生来就是如此精美而绚丽的器物。
但顾千秋知道不是这样。
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他几乎看到过每一个人的眼泪。
他们在苦海中挣扎,最大的梦想就是期望得到垂柳席上某个人的青眼,但他们也知道,这苦海中的水,全都来自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他们痛苦、麻木,甚至在无孔不入的压迫之中、因为被规训得最完美而沾沾自喜。
有的“ 鼎炉”,甚是因为自己比其他“ 鼎炉”更天生丽质、千娇百媚、婀娜多姿、冰清玉洁、楚楚动人……而觉得自己是这场战争中的赢家。
他比其他一起竞争的人都更优秀。难道不是吗?
但这场战争,他们同样的境遇里,他们都不可能成为赢家。
因为赢家永远坐在高处,带着矜持又含蓄的笑意,看他们在牡丹台上“ 大打出手”,最后还要嘲道:
──“啊,他们不都是自愿的么?”
──“鼎炉们互相的嫉妒之心啊,最为可怕了。”
──“ 他们自甘堕落,但我救他们于水火。”
苗妆戳了戳顾千秋,小声道:“喂!你怎么了?”
顾千秋坐在席侧,忽往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又非常快速地垂眸。
但郁阳泽却将他眼底涌起的风云全都看见,虽只有一瞬间,但也足够惊心动魄了。
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眼神。
花儿们在台下盛开,不断有人将小桃枝丢在牡丹台上,顾千秋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郁阳泽手里的桃枝,问:“郁大公子,到底是打算来娶谁的呀?”
此言一出,苗妆也眼巴巴地盯着他。
郁阳泽把桃枝往桌上一放,并不说话。
却抬眸看着顾千秋。
两人理直气壮地互相瞪了半天,顾千秋慢慢、慢慢地有了一个猜测。
“你不能、不能是来‘娶’我的吧?”
“……”
顾千秋和苗妆异口同声: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绝对不行!”
郁阳泽双手环胸,道:“我从不欠人情。缘灭楼里你救我一次,今日我便救你。”
顾千秋“噢——”了一声。
苗妆一拍桌子:“什么嘛!我明明也有很大作用啊!凭什么你就记得他的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有点害羞,嘴角压不住了,“难道是……是你、你已经将我当成自己人了?也是,自己人之间,不必算那么清楚。”
郁阳泽:“……”
顾千秋:“……”
小阳泽啊,你日后就算不小心走火入魔、修为全失,也不用担心没饭辙了。
苗大圣女会挖野菜养你的。
顾千秋道:“不用担心我,自会有人救我的。你要没事儿的话,就早点回同悲盟去,这地方乌烟瘴气的,对你的修行不好。”
苗妆不乐意了:“什么叫‘这地方乌烟瘴气’?同是修道之路,同悲盟和合欢宗有什么不一样?你难道还要分个高低贵贱吗?”
顾千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锋一转,阴阳怪气起来:“也不知道郁大公子是上哪里学来的这一身本事,满身浊气、神灵黯然,好像与传闻中同悲盟的浩然气相去甚远呢。”
郁阳泽冷冷地说:“与你何干?”
顾千秋火气一下就上来了,道:“我在黄泉宴上观你剑气暗淡,锋芒不再,若是无人相助,怕是活不过十年!你师父刚死了多久,你‘数枝雪’可还有再练?!”
郁阳泽也一下子起了怒意:“我的事,轮不到你置喙!”
顾千秋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若是曾经,他早一巴掌抽过去,让这小兔崽子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了。
但他已然不是那个身份。
顾千秋站起来,有些怒气,但更多的是神色暗淡而伤怀。
他不知道说什么,似乎什么都有些迟了。
最终他只道:“那扇柄你收好了,黄泉清气于你有益。”
继而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阳泽感觉到怪异,想说话,却觉如鲠在喉,想追,却觉双腿灌铅。
最奇怪的,是看到那个人的背影。
极短的时间内,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身体却已经率先作出反应了——
他几乎是瞬间呕了一口血,含在口中,却从唇缝里溢出来。
像极了气血攻心,却又似走火入魔。
苗妆瞬间扶住他:“你怎么了?”
她想渡些灵力过去,却被郁阳泽推开。
他死死盯着顾千秋的背影,似乎想从那其中,挖出什么深埋的东西。
·
“小兔崽子。”顾千秋以前没发现郁阳泽这脾气那么古怪,缓了会儿,气不过,又骂了他一句,“小兔崽子!”
“你骂谁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扭头一看,是个合欢宗的弟子,还有点眼熟,“诶诶诶,你!季清光,你不在牡丹台,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弟子服、还是女弟子服?!”
顾千秋:“……”
服了,怎么每个人都要说一遍啊?
他打算用之前那套话术搪塞一下,但这人提前就认识他,根本不给顾千秋开口的机会,直接道:“我知道了,你偷偷穿了弟子服,是想逃避百花会对么?”
他直接伸手就抓,顾千秋躲了一下,更激起这弟子的逆反心理,眉头一竖,以手做爪。
顾千秋顿时被他给抓住了。
“这下看你怎么跑!”
但顾千秋被抓住的原因不是因为躲不过,而是这里和牡丹台离得太近,灵力波动,他怕被俞霓抓住。
虽然有老铁做靠山了,但他暂时还不想暴露身份。
他有他的理由。
“百花会如此神圣一事,岂容你如此放肆?我现在就送你过去!”
“……”
顾千秋还以为这弟子会押他送给都门,重新看关起来。
但是现在听起来,好像这人还不知道,俞霓不让自己参会的事。
于是顾千秋闭了嘴,默默跟在他身后。
然这小弟子一看就初出茅庐、不知江湖处处人心险恶,押送顾千秋这般“奸诈”之人,居然还敢走在前面。
顾千秋本打算先回了百花会,顺势而动。
但要怪都得怪这小弟子,走得也太适合被偷袭了。
顾千秋盛情难却,路上随手折了根桃枝,甩了两下。
小弟子回头骂他:“不准乱动!这些桃树都是我们亲手栽下的,若是谁的桃树没中活,课业评比可就不及格了!你乱扯别人的心血成果,你有没有教养啊!”
“对不起。”顾千秋随口道歉,把桃枝当剑那般甩了甩,试手感,随口又问,“不过你们合欢宗种那么多桃花干嘛啊?等着吃桃子么?”
小弟子丝毫没觉得顾千秋的动作有什么问题,清澈而愚蠢地继续道:“你就知道吃!不过这桃林背后,确实有一段故事。你要听么?”
顾千秋本来都打算动手了,一听这话,抬头看了看路,离牡丹台还有段距离,便欣然道:“好啊。说来听听。”
小弟子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分享欲都要憋不住了。
这事儿吧,合欢宗内人人都知道。
他们要说的话,也只能跟外面的人说。
但一年到头,他们也见不到几个外面的人啊!
小弟子神神秘秘地道:“你可知,我们俞宗主,曾经有过一个道侣?”
顾千秋缓缓沉思,曰:“大概知道。”
这人好像要说他自己,不确定,再听听。
小弟子语气骄傲:“那我说点你不知道的。我们俞宗主的道侣,其实就是十年前在惊虹山上自刎祭天的仙盟盟主,顾千秋。”
顾千秋:“……”
当初他和俞霓谈的恋爱吧,不能说是人尽皆知,至少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怎么就成……?
对了,季小少爷年方十六,别说他和俞霓恋爱时了,就是分手成仇人了,这小少爷也没从娘胎里出来呢。
小弟子更加骄傲:“就算你再不学无术,也肯定听过顾盟主的威名,那可是‘天碑无上榜榜首’,天道赐号‘千秋同悲’的人物!与我们宗主啊,那才真是郎才郎貌、天造地设!”
顾千秋默默提起了小桃枝。
这人一定是被鬼上身了,要不干脆还是直接给他弄死吧。
不然大白天的怎么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呢?
小弟子丝毫没感觉到危机,继续道:“想当初……不对,我才不给你说这些呢!虽然两人的结果有些遗憾,但仍旧不失为一桩美谈。就说这片桃林吧,全然都是因为顾盟主喜爱桃花,我们宗主才命人种的那么多,还不准用仙法滋养,可谓用心良苦呢!唉,只可惜现在顾盟主仙逝了,我们宗主只能睹物思人、日渐消瘦了……”
平白无故被扣了一口大锅的顾千秋:“……”
他一点也不喜欢桃花。
而且,俞霓若真如此用心,怎么不自己亲手栽种呢?
归根结底,还是他所谓的“相思”,没有抵过他讨厌的泥土吧。
顾千秋认定了这人说的全是废话,当即动手!
那小弟子果然不负他所望,连惨叫都没有,直挺挺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