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我都懂。”顾千秋扯了扯身上不合适的衣服,“但我们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仇元琛说:“哎呀,时间紧迫,你还挑什么啊?有的穿就不错了!”
郁阳泽说:“乌衣、夕阳纹,黄泉地界,鬼修全是这么穿的。”
顾千秋双手叉腰,扭头,气势汹汹:“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为什么又是我穿裙子?”
仇元琛理直气壮,道:“那我们刚刚打劫的三个鬼修刚好两男一女,你不穿,难道要我们穿吗?”
顾千秋一时语塞,心累不已。
季小少爷年方十七,好吃懒做,修为不济,身上找不出半块肌肉,身形偏瘦,甚至连个头,都比寻常少年矮了一些。
而他身边。
老铁直逼一米九的个子,因为是剑修还杀气十足,外界评论往往“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穿裙子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郁阳泽倒没如此“壮汉”,但也跟这条裙子八字不和,那张脸俊秀冷漠,站在灰白嶙峋的山谷里,乌黑的睫毛垂落,拒人千里。
顾千秋揉了一把脸,勉强接受了现实。
呼啸的寒风刮过茫茫原始深林,巍峨的山脉横亘在灰白天穹之下,似乎要落雪了。
“这儿的天气真不好。”顾千秋没忍住朝手心呼了一口气,白色的水雾稍纵即逝,“这条路上鬼修不少,看样子是要跟咱们一起进城。看来最近鬼长安中有事啊。”
虽然黄泉是鬼修的地盘,一群厉鬼一起生活,但它们也和外面的世界一样,自然的建立起了权威和阶级,甚至跟人间一样,大多数鬼修只是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必要时候才会选择进入“长安城”。
仇元琛抄着手,语气不屑:“黄泉是苍恒鬼蜮覆灭后,由当时逃出来的鬼修重建而成。彼时修真界‘灭鬼’大获成功,就算有侥幸逃出来的也全是歪瓜裂枣。”
顾千秋刚想张口,忽然肩上一沉,是郁阳泽给他披上了一件大衣。
他动作自然,不说话,甚至都没跟顾千秋有眼神交流,象牙一般的皮肤质地让顾千秋的心脏某处微微一动。
仇元琛还在继续说:“‘鬼修’,听起来吓人,但其实都是苍恒鬼蜮的威名,现在的‘黄泉’?哈,连五大门派都没混上。”
顾千秋翘了一下嘴角。
离恨楼主,上古轩辕一脉,以剑立世,普渡众生,娘胎里就带着的嫉恶如仇。
他一生绝无污点,信念崇高,看不起阴沟下水道里的鬼修是非常正常且合理的事情。
顾千秋拍了拍他:“愿你的离恨楼早日壮大,然后把这些混蛋玩意儿全都给铲除了!我愿意给予你除帮助外的一切支持。”
仇元琛眼睛一蹬,顾千秋含蓄地表示了自己的柔弱,道:“不过也不用急于一时,特别是面对黄泉鬼主凌晨,你千万别……”
仇元琛怒目一蹬,还以为他旧情未了。
但顾千秋道:“这人阴险狡诈,比俞霓还不要脸,我建议你别跟他虚与委蛇,最好是照面了一句话也别说,抽出轩辕,砍他丫的!”
仇元琛满意地颔首。
而此时,郁阳泽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
这个角度让他眉梢形状显得特别凌厉,但偏偏他神情是含蓄而伤感的,那些欲言又止只在瞬间闪过,像是疾风骤雨之后的嶙峋死寂。
顾千秋当作没发现,拢了拢披风,轻道:“走吧。进城看看。”
整个鬼长安听名字就知道了,仿古都的建筑规规矩矩,若不是鬼气森严到难以忽视的地步,这里甚至能称得上繁华。
鬼长安内最高大和精美的建筑,是城中心的一个巨型吊脚楼,三十三城楼高,全木制的半栏杆结构,屋顶上装饰向飞天檐,歇山起翘,在廊洞下雕龙画凤,悬空走廊。
但估计谁也想不到,这个鬼长安中最大最精美独属于鬼主的建筑,名字叫做“无垢楼”。
顾千秋当时听,还觉得出淤泥而不染。
如今物是人非再来看,这他娘的简直和合欢宗内的“缘灭楼”一样不可理喻,是如出一辙的狗屎!
鬼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以叫“无垢”。
合欢宗誓要与天下所有人媾和,所以叫“缘灭”。
顾千秋只恨当初自己脾气太好,没把这两个地方全部给铲平了盖猪圈。
三人走上街。
而介于老铁在修真界小有威名,他们都默默弄了个面具带上。
好在这些鬼修似乎也习惯了遮遮掩掩的生活,许多人都穿着宽大邋遢的衣服,兜帽把大半张脸都挡住了。
故地重游,顾千秋没有一丝唏嘘和怀念,而是在打发郁阳泽去查探情况的时候,迅速对仇元琛表示:“我之前晕倒并非我身体原因,而是有人在召唤‘我’。”
仇元琛立刻反应过来:“伏虎枕?”
两人一对视,仇元琛忽然脸色一变:“凌晨认出你来了?”
顾千秋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他可能没想到天道之下,我还能重新睁眼。尚且还觉得这是伏虎枕带来的梦境吧。”
仇元琛道:“啧。傻.逼俞霓,连自己老祖宗的东西都守不住,废物一个。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我偷偷进楼,把伏虎枕毁了?”
顾千秋一顿,用可以但是没必要的眼神看着他:“我很感动。但尚且不到这个地步。只是凌晨此人心思缜密,跟俞霓不同,多接触几次下来,八成要被他发现。”
仇元琛道:“你今晚可能还……?”
顾千秋点点头,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刚好赶上了黄泉的三年大庆吗?”
仇元琛一笑:“不然你当我一路拼命赶车,是在赶什么?黄泉三年一次大庆,所有鬼修齐聚鬼长安,盛典祭成之时,鬼主会请出苍恒鬼蜮仅存的一点‘苍恒清气’——当然现在已经被凌晨不要脸地改成‘黄泉清气’了。你不就是奔着这个来的么?”
顾千秋翘了一下嘴角,忽然垂下了眼睛,轻声说道:“谢谢。”
他是情至此处,不说不行。
但没想到,仇元琛的反应居然很大,几乎是瞬间瞪圆了眼睛,连说话的尾音都没压住:“你说什么?!”
远处有几个鬼修侧目来看,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站在街道的尽头,四目相对,应该是情侣吵架,便纷纷又把头转开了。
“你小声些!”顾千秋莫名其妙,“谢你两句怎么了?”
仇元琛调整好表情,似乎有些掩饰的意思,道:“哦,也、也没什么。就是没想到啊,堂堂仙盟盟主、天碑无上,居然有一天也会跟我说‘谢谢’,我高兴还不行么?”
还是那熟悉的欠登儿的味道,顾千秋乜他一眼:“喜欢听啊?没问题。帮我把这事儿搞定了,我一天准时点卯跟你说三遍,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怎么样?”
仇元琛道:“成交!”
这时,郁阳泽刚巧回来,道:“无垢楼外来往侍从很多,人群隐隐聚集,还有不少鬼修在进城路上,但尚未见到鬼主。”
仇元琛道:“还好赶上了。”
不然错过三年大庆,要想凌晨把“黄泉清气”给拿出来,估计坑蒙拐骗各种手段轮番上一遍也于事无补。
顾千秋忽然看了一眼郁阳泽。
其实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但是……郁阳泽难道在知道他真实身份之后,还能说出那种乱七八糟、不敬师门的话吗?显然不能啊!
所以顾千秋一直拿不准到底什么情况。
“怎么了?”郁阳泽问道。
顾千秋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啧”了一声,索性头一扭,眼不见、心不烦了。
“不用进楼。”顾千秋说,“那楼里什么都没有,鬼主睡觉的地方而已。三年大庆是整个鬼长安的盛事,咱们等个吉时就行。”
仇元琛表示没问题:“我知道。但还有个小问题。”
两人一起看他,仇元琛指着自己:“我到时候跟凌晨动手了,下面那么多鬼修,郁阳泽尚且自保,谁来护你?”
顾千秋:“……”
顾千秋镇静道:“蛇有蛇路。仇楼主,少有后顾之忧。”
仇元琛很明显地“啧”了一声,显然是有话要说,但最终,他没开口。
郁阳泽忽然问:“你要黄泉清气?”
顾千秋看他一眼,道:“是啊,我天生命不好,也无法修炼。黄泉清气可治百病、解百毒、洗髓伐筋,我好不容易抱上了仇楼主的大腿,要个黄泉清气有什么奇怪的?”
郁阳泽抬眸去看仇元琛。
仇元琛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色令智昏”那一卦。
但是他现在已经被顾千秋的话架起来了,只好沉痛地表示:“我是自愿的。”
郁阳泽目光不移,神情平淡。
仇元琛再次表示:“我真是自愿的!”
顾千秋隐秘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仇元琛这才反应过来用词不当,快速改口:“是我提起的!我希望他跟我一起……长命几百岁?”
但是显然,他改口了也效果寥寥。
最后几个语调,一个疑惑的转弯,显然自己都觉得很离谱。
顾千秋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冷冷地道:“翻过这个话题。”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各自移开视线。
顾千秋重振旗鼓,面对生活。
一抬头,忽然道:“……那是谁?”
那边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很“突兀”的人。
其实并不是奇怪的打扮,甚至可以说乍看上去,也是乌衣和夕阳纹,跟街道上大多数的鬼修都无甚区别。
但他还是一下子被顾千秋看见了。
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虽然他尽力去伪装了,但还是锋芒毕露到存在感极强——这和他常年处于上位者的生活密不可分。
仇元琛奇道:“俞霓怎么会上这儿来?”
郁阳泽下意识摸了一下手指——侠骨香已然变成了个戒指模样,套在他的食指上。
顾千秋注意到了这点小细节,却没点出,而是淡道:“鬼主在合欢宗抢了东西,俞霓若不来拿回去,他‘巫山戏云雨’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啊?”
仇元琛道:“啧。本来就够麻烦了,没想到又冒出个俞霓。不是我说,他怎么阴魂不散的啊?”
顾千秋自然地接话:“这不都怪你吗?”
仇元琛莫名其妙看过来,顾千秋道:“我说仇楼主,你什么时候能为民除害啊?”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世界上最熟悉顾千秋的两个人都在这里了——他们几乎瞬间就从这漫不经心的调笑口吻中,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意。
顾千秋几乎从不对某个人杀意很重。
就算是在围剿邪魔鬼修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而已,杀人只是行为,他并不会流露出太强烈的情绪。
但现在,他的杀心明显异常。
仇元琛发现了他的转变,至少第一次见到俞霓的时候,顾千秋还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现在攻击性如此强烈……为什么?
反而是郁阳泽,几乎瞬息之间就想明白了前后关节,没忍住翘了一下嘴角。
几人随便找了个沿街酒肆坐下,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远处的无垢楼的情况。
天幕低垂,这里的日夜分配与外界略有不同,苍茫的夜风卷过,月亮高悬了。
顾千秋端着酒杯,轻轻嘬了一口,然后“砰”的一下,把酒杯重重磕在桌面上。
另外两人都没好意思看他。
顾千秋道:“二位高手,你们在进黄泉的时候,其实没想到我其实是个人吧?”
另外两人的头埋得更低了。
顾千秋继续道:“也根本不知道,是人就是要吃饭的吧?”
他从崇华道一闭眼,再一睁开,人已经在黄泉地界了,到现在,已经超过两天没进食了。
顾千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黄泉内所有东西都有浊气,小少爷身体不好,他就算喝也不敢喝多,只能浅浅沾一下嘴唇,维持一个不脱水死掉的状态。
浅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再次扭头去看无垢楼的情况。
却忽然被闪电般出手的仇元琛一把扯过,劈手摔进了郁阳泽的怀里,而后者宛如早有预料,一把接住顾千秋,直接抬起右手护在前面,拇指已然掐在食指的戒指上。
顾千秋抬头一看。
街边的酒肆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身形有轻微的佝偻,那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无意识含胸,看人的时候也一触即放,眼神游移。
但是他腰间挂着一把墨色长剑,剑柄上则是一个飞鸟形状的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