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问亭中。
众人落座,唯有顾千秋站着。
几个小孩都非常听话,乖巧可爱地瞪着大眼睛看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排排坐。
只有秋珂默默往他衣襟下的红痕多瞟了两眼,但也没敢直接开口。还算配合。
顾盟主深吸一口气。
顾盟主扶额。
他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努力奋斗、混了几百年,到头来,手下居然是这么一群:
“老,弱,病,残,孕。”
呼延献双手环胸:“说我老?”
顾千秋:“是的,老妖怪。”
第五程弱弱地:“我、我是‘弱’吗?”
顾千秋:“秋珂是。她是弱智。”
秋珂一挑眉毛:“嘿!”
殷凝月偏头低低咳嗽几声,含笑:“那我把‘病’领走吧。”
公仪濛晃晃自己的膝盖:“看来我是‘残’了。不过我觉得我的手艺还挺好的啊,顾盟主,您怎么看出来的?”
顾千秋深深叹息一声。
呼延献指出重点:“还有个‘孕’呢?”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郁阳泽。
郁阳泽“腾”的一下脸红了,目光慌张。
众人发出顿悟的声音:“噢!”
原本以为你是那个。
没想到你居然是那个!
郁阳泽指尖微微一抽,差点就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腹,好悬是忍住了。
顾千秋把郁阳泽拽到自己身后,板着脸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什么?他脸皮薄,少看他,看我!”
众人把目光转回来。
顾千秋说:“好了,诸位,我也是只能靠你们了,快聊聊这次的仙盟大会。有序发言,从你开始。”
秋珂:“啊?我?”
顾千秋:“没错就是你。”
不过秋珂在正事上还真不含糊,想了一下,说道:“仙盟大会召开的理由,当然是因为花蝶教和作乱的黄泉鬼众。你们可能知道得少一些,但孤妍散在四海的弟子们有传回来消息,凌晨和施禾颐死后,鬼修尽数涌入人间,大多已经归顺了花蝶教。”
殷凝月接道:“黄泉鬼众本就数量众多,此时又没了约束,与花蝶教归为一处,恐怕需要小心应付。”
公仪濛补充:“还有那一男一女,满上醉什么的,我看他们才是最诡异的。”
第五程想了想,也开口:“花蝶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它们不会死?”
此问一出,众人真的沉默了。
顾千秋沉吟了一下,说道:“血海。”
几个人都把目光转过来,各有各的凝重。
血海。
那真是修真界众人从小听到大的鬼故事,一切污秽的起源,“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
顾千秋继续道:“血海托生的怪物。但详细的我先不跟你们解释,现在的问题是,攘外必先安内,我得想个办法把严之雀弄死。”
秋珂脑子一转:“造反!”
顾千秋:“嗯?”
秋珂竖起大拇指:“前世,你被八个前男友骗身骗心丢掉盟主位惨死惊虹山巅,现在重活一世,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顾千秋:“……”
都不需要顾盟主下命令了,他身后的郁阳泽“唰”的一声抽出侠骨香,提剑就剁。
秋珂“哎呀”一声,飞身掠出悲问亭。
郁阳泽出剑不留情,秋珂也“唰”的一声抽出杀生,两人就这么伸上手了,一时间风雪如卷,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但亭下的几个人一个都没回头。
呼延献接住被剑气甩进来的一朵雪花,迅速就融了,漫不经心地说:“杀他很容易啊。”
顾千秋叹道:“我知道,姓严的疏于修炼,打他跟打狗没区别。但易流说,他和令狐良剑之间有个见不得人又坚不可摧的秘密,而我怀疑这个‘秘密’,参与的人不少。”
公仪濛:“啊?”
第五程:“……唔?”
易流一直站在人群的边缘,几乎是要站到悲问亭之外了,雪落在她肩头,堆成一小簇。
她置身事外,第一次开了口:“是。”
呼延献到底是老妖精,比这群孩子的心思要深沉得多,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是争权啊。”
殷凝月皱着眉:“同悲盟内么?”
她的震惊不似作假。
大概只因为从到了同悲盟后,一直认为这时天下修真者最憧憬所在,跟传说中的神殿也没什么区别了,没想到会猛然听到这些。
若连同悲盟都四分五裂,天下如何归心?
殷凝月有些迟疑:“……也包括孤妍么?”
这时,郁阳泽一边收剑,一边重新走回悲问亭中,冷然道:“移山、断海、繁阴、光阴、洗尘、韶光、本真、不殊、极目、虚运、孤妍、问源。除了同悲,都有嫌疑。”
“喂?怎么忽然不打了?”秋珂不满地追在后面,把杀生也归鞘,跟着走进来,“照这么说,还有什么好查的?把整个同悲盟都拆了了事。”
郁阳泽回头冷笑:“同悲盟本就是我师父一手建起来的,拆了又如何?”
秋珂一想,还真他娘的有道理。
这时,公仪濛忽然说:“不对啊。为什么在我听的故事里,顾盟主是殉道身亡?于天道献祭这种事,难道还能被陷害么?”
这也是顾千秋想不明白的一点。
他曾经,处理事情的手段大多很直接——用剑。
反正顾盟主的剑天下第一快,查明真相,直接一剑平之,根本犯不上勾心斗角。
所以当初他在惊虹山巅自刎,是真的自刎。
没人逼他,没人害他,都是他自愿的。
只是除了易流,还有仲长承运也如此说了,顾千秋不得不信。
顾千秋头疼,说道:“又扯远了,说现在!”
呼延献道:“你现在无非就是怕严之雀十年之间网罗了许多人,怕‘顾千秋’这个名字不好用了,但这不是问题,五大仙门不认你,也不会认严之雀的。对了,你那个好朋友呢?有他站队,事情会简单很多。”
顾千秋道:“他有事。算了,说不明白,我们还是见机行事吧。”
商量了个没头没尾,顾千秋已经认命了,带着众人赶奔惊虹山大殿。
同悲盟大概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山上山下全都是人,每一条山路上遍布修真者,而且这些人还若有若无地偷偷靠近惊虹山。
若不是“顾盟主”已经复活了,估计他们会嗷嗷叫地往上冲。
顾千秋被挤了个风雨不透,面沉如水。
几人早都分散开了,各自找寻机会、见机行事。
郁阳泽跟着易流走了,呼延献太过显眼,换了张大众脸,混在人群中,不见踪迹。
顾千秋则跟着秋珂和殷凝月,假装自己是个含蓄的哑巴,闷闷赶往现场。
打眼一看,天底下所有仙门几乎都派了人来,各式各样,散修也有不少,乌泱泱的。
“不知道严之雀到底要做什么。”秋珂挑眉开口,“他总不能是真的想拯救世界。”
殷凝月思索道:“说不定,他只是不想权柄被满上醉抢走。”
顾千秋一翻白眼:“你是信他铁骨铮铮,还是信我是顾盟主复活?哼,说不定一会儿动起手来,一撩他的袖子,就在他手背上看见个蝴蝶。”
秋珂和殷凝月一思考:
很有可能!
时辰降至,人群涌向了同悲盟大殿。
顾千秋缀在孤妍的队伍末尾。
偷偷把同悲盟十三分支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都是他的故交。
有些年纪差不多,有些则是忘年好友。
但是不出意外的,全是顾千秋曾经的交心人,他当然是报以赤忱的敬意,才会将这些人邀请入了同悲盟,共管天下大事。
只是没想到……
顾千秋微微闭上眼睛。
当初他想把只有同悲一脉单传的同悲盟,变成现在各派杂糅的天下第一盟,仲长承运反对过,只是他没听。
而至于现在权利纷争不断,严之雀这种人独掌大权。
或许,师父说的,当真是对的。
顾千秋心中叹惋只几个呼吸,就瞬间冷了下来。
花蝶教事大。
严之雀一开始没出现,等到了礼过三巡,宴至高潮,他才在广场上最中心的莲花台上现身。
又是一身青绿色的素衣长衫,腰间宫绦垂玉,头顶别青蛇冠。
莲花台外白鹤飞翔,云雾缭绕,伴撞玉声,“叮叮咚咚”的好似流水荡漾,阳光洒在他身上,半张脸被照成剔透的暖玉,未语先笑,真好似神明降世。
所有门派的仙修起身行礼:“严盟主。”
这些仙人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围聚在圆形的广场四周,行礼的动作整齐划一,汇集之后,看起来跟群蚂蚁差不多。
顾千秋一边跟着躬身,一边心想:
老子当年都没这么拽过。
严之雀含着菩萨一般的笑意,公平地环视一圈,道:“诸位不必多礼,请起,请起。”
顾千秋四下看了一圈,大概确定自己人的位置。
就看见许多仙修虽然衣着正式,妆扮得体,但神色中带着掩盖不住的灰败和急切。
应当是门派中已经和花蝶教结下了梁子。
但转念又一想,从浮月城见微知著,花蝶教势力遍布人间,黄泉又有鬼修作乱,铲除异端、天下太平的愿望已然迫在眉间。
这些人齐聚于此,就是等着严之雀的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