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礼堂的门,又开了。
吉时已到。
从外面进来了一个老和尚。
慈心作为天下第一寺的主持,功德圆满,竟也会陪着琉璃搞这种不敬佛祖的悖逆之事,足可见活佛威力无穷,老和尚佛心不坚。
他一进来,便有禅宗之感充盈礼堂,这喧哗热闹的婚宴礼堂顷刻变得不伦不类起来。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慈心行了合十礼,却缓缓立在了路径一旁,垂眸不语。
接着,琉璃走进来,居然真的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
他肤色本来就若通透玉色,此时灯影幢幢、礼堂明亮,整个人身上的冷意和不可亵玩都如冰雪般消融,雪色还春。
这便是“天下禅宗专出情种”——当然原话写的是“无情道专出恋爱脑”——不过顾千秋可不认为老铁能有坠入爱河的那一天。
这人一看就是孤独终老的命。
琉璃身上婚服灼灼,如三月桃花开满堂。
顾千秋无声叹了口气。
琉璃神色温和,微微回身,伸手去扶殿外一人过门槛。
所有人都下意识伸长了脖子去看。
这位就是将活佛拉入凡尘的人了──究竟是如何人间绝色?
下一秒,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走进来。
也是大红嫁衣,黄金冠,黄金面,虽没露面,但是动作自带一股诗画神韵,清俊又风流。
宴上当然鸦雀无声,各路视线隐秘或赤.裸地凝在他身上。
有几人的眉头却慢慢皱紧了。
无声之中,琉璃牵着他,走到最深处的平台上,三层阶梯,站定。
俞霓深深皱眉——这人就是传说中的一点眼力见没有,明明是来参加人家的婚礼的,自己却打扮得像朵盛开的花。
他回头看了一眼顾千秋。
顾千秋此时已经收回了目光,对琉璃的道侣究竟是何许人也漠不关心,垂眸“咔擦咔擦”地啃着一块小桃酥,跟个兔子似的。
俞霓翘了一下嘴角。
“感谢诸位赏脸。”平台上,琉璃牵着那人的手,神情平静,但明显能听出他的尾音上扬,“来参加我和他的,婚宴。”
礼堂中坐的全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连无上榜都来了好几位——跟仙盟大会也没什么区别了。
满堂喝彩。
“噗——”那笑点奇怪的旧府小少爷又差点没憋住,死拧了一把大腿,才终于使自己看上去正襟危坐、非常严肃,跟着“啪啪啪”地鼓掌,其形象拉去婚宴和葬礼都非常合适。
琉璃目光轻轻一扫,在接触到顾千秋的时候微微一顿。
但即刻就像是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那般,看向了身侧的人。
这不是制式的婚礼,而且注定不会太平顺利,但琉璃还是要完成什么执念似的,要将所有礼制都走一遍。
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和好奇心还是凝聚在那张黄金面具下。
琉璃依次看向了郁阳泽、仇元琛、俞霓、严之雀……然后,后退了小半步距离。
他似乎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身后的人轻声笑了一下。
这笑声其实很小,若不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肯定是听不见的。
但只是那么像是气流的涌动的一声,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皆是不同的反应。
俞霓眉头皱的更深。
严之雀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瞳孔微微一缩。
南门明珠则向前倾身。
仇元琛和郁阳泽对视一眼,倒没在这节骨眼上扭头。
其实就算是再也不会看人脸色的金乌,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太紧绷了。
紧绷的好像是遗体告别现场,而不是什么大家喜闻乐见的婚礼。
台上的那个人终于缓缓抬手,将黄金面具取下。
那一刹那——
几乎所有人都豁然起身。
死死的盯着那张脸。
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里,见到已经仙逝多年的仙盟盟主——顾千秋!
南门明珠几乎是反应最大的。
这个天碑第七“太极生天地”,似乎忘记了自己上善若水、处世不争的原则,几乎站起来就想拔腿。但最终,他又惊疑不定地停下。
而严之雀当了多年的盟主,早已修炼出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涵养,乍看起来非常冷静,如果不是他的指甲已经深深的嵌入了肉里的话,他应该能再无懈可击一点。
郁阳泽和仇元琛同时回头。
顾千秋也目瞪口呆,惊得手中的小桃酥都掉进了餐盘中,“当啷!”一声,格外清晰。
那口小饼干就在他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张嘴说话也不是。
老铁的秘音传话即刻杀到。
“你是谁?”
“……”
“说话啊!”
“……”
“不说是吧!负隅顽抗是吧!”
“……”
顾千秋忍无可忍,终于抬头,用嘴型骂了一句:“傻.逼,老子没有灵力怎么回?”
看仇元琛的样子,他现在应该是想爆发出此生最丧心病狂的大笑,只可惜场景不太对,他只能抱憾而止。
顾千秋做了个威胁的手势。
仇元琛无赖地表示:你过来啊!
郁阳泽本来神情冷淡而紧绷,看见这两人斗鸡似的又吵起来了,生出一种无奈的好笑。
就连有人假装顾千秋这一茬,他也并没有想象中生气。
若是十年之前,他此时必然已经拔剑了。
但是现在,那个人就在他身后玩笑打闹,活生生的,让他如惊弓之鸟、绝境困兽的心平和下来。
郁阳泽眉眼温和,并没有率先挑事出头。
所有人惊异不定当中,俞霓冷嘲热讽道:“你怎么确定他是千秋?咱们修真界内能画皮描骨的本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严之雀定了定神。
他倒是真没想到,琉璃居然能背着他搞这么一出。
“琉璃大师,俞宗主说的在理。你怎么能确定他是千秋?而不是什么人冒充的?”
本来此时仙盟盟主已经发话,所有人就应该开始站队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顾千秋余威太盛,那人冷冷清清的站在那里,居然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
南门明珠则道:“千秋怎么会跟你结成道侣?”
六壬书院避世多年,如今看来是有点赶不上剧情发展了——众人心里都是这个想法:你丫现在应该注意的是这个吗?
更角落一点。
金乌小声问他妹:“我去,这是顾千秋?真的吗?”
素娥小声回她哥:“我怎么知道?他们人类都长一个样子!”
而真正的顾千秋扶着额,连道了好几声“荒谬”。
他原本以为,琉璃是找到了真心相爱的道侣。
那么在骂这个渣男的同时,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平淡又真挚的祝福——我们并非良缘罢了。
如果他真能够找到一个,愿意放弃天下禅宗、违逆济世大师、对抗流言蜚语也要真心相待的人,顾千秋还算他是个人。
他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全天下面前装深情,结果连是不是他本人都分不清楚。
何其可笑!
但现在许多人的重点都不在这儿了。
比起活佛娶亲这种饭后闲聊的奇闻趣事,顾盟主复活这件事,显然更加重要和紧迫。
“顾千秋”坦然地任他们打量,良久,终于弯了弯嘴角。
“诸位,好久不见。”
他抬起手,众人只听远山剑鸣轻啸,下一刻寒光闪亮,整个礼堂中唰然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是霜雪明!
神剑认主,这是数枝雪!
仇元琛狐疑地看向老铁,倒也不是怀疑他的身份,而是肯定在想:这狗日的又把数枝雪悄悄教给了什么人?
郁阳泽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冷静、冷静,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但顾千秋真的很无辜。
他平时确实偶尔教人家点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但那是剑招,随手教了就随手教了。
可数枝雪是同悲盟心法,这玩意儿能出去随便乱教给别人吗?他又不是缺心眼!
他左右一想,随即谴责地看向了郁阳泽: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
郁阳泽:???
但此时整个礼堂里的所有人都像冷水入油锅,稀里哗啦的炸了个满堂彩。
严之雀猝然起身:“我不信!”
但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人不信了,倒不如说,他此时反应那么大,正是因为他已经相信了。
霜雪明,数枝雪。
天下修真界,独此一份。
仇元琛实在受不了一个人单方面说话了,悄悄给顾千秋渡了一点灵力,两人终于对上话。
仇元琛:怎么回事啊?
顾千秋:……
仇元琛:老顾,你得给我个解释。不然我就怀疑这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
郁阳泽加入群聊:师父?
顾千秋沉吟半晌:半月道,夺心宫。
半月道的夺心宫,听名字是个狂拽酷炫屌炸天的门派,但其实,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三十八流组织。
他们家倒是有独特的描皮画骨的本事——但那是在几百年前了。
修习这个功法,不是勤学苦练就能成的,而是需要老天爷赏饭吃。
而老天爷家里指定没那么多余粮,所以整个夺心宫已经沦落到给仙盟提鞋都不配了。
只唯余一个小天才格外受到眷顾——可惜英年早逝,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件事整个修真界都知道。
仇元琛:莫驴我。那小天才十四岁就死透了!
顾千秋:我十年前就死透了。
仇元琛:哈哈,你是说也有人帮她去沧海书院偷《渡生录》吗?你当那玩意儿很多,是批发的吗?
郁阳泽:……
顾千秋:……
仇元琛无情揭穿:你这情况明显不一样。而且,夺心宫能仿体态样貌,可仿不了神魂,就算骗得了琉璃,也骗不了霜雪明。更别说还有数枝雪。老实交代,其实他就是你的私生子对吧?
顾千秋扶额。
顾千秋:你问我,我问谁去啊?我少活十年,我现在比你还懵好吗?好了,没爱了,挂了,别跟我说话了!
他凶恶地止住了话头,抬眼去看情况。
“顾千秋”在台上,单手下压。
场面逐渐从沸腾转为寂静。
就算以世上最严苛挑剔的目光来看,就算是顾千秋本人来看,此人模仿他已经惟妙惟肖到无可挑剔的完美地步了。
若不是顾千秋知道自己才是顾千秋,都要觉得他才是真的了。
所以有人被骗,也是情理之中吧……不知为何,顾千秋忽然对上了郁阳泽的目光,两人视线交融的一瞬间,他又改了想法……去他娘的情理之中,这傻.逼琉璃还是死了好!
“诸位。”“顾千秋”说道,“我知道大家此时都很好奇,但此事我们容后再议,好么?”
他站到琉璃身侧,轻轻拉起琉璃的手,道:“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和琉璃的婚事。”
众人:“……”
他顶着这一张脸,问“好么?”,难道现场还有人敢跟他对着叫板?
故众人当然“好”了,他们除了喜笑颜开、觥筹交错、疯狂鼓掌,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也很绝望的好吗!
南门明珠一张脸青红交错,欲言又止,手中的琉璃盏都被他捏得粉碎,碎片就这么活生生地扎进肉里,而他浑然不觉。
金乌疯狂给他妹打眼色:我们要不要把他绑走?
素娥给她哥翻白眼:这么多人你怎么绑?当然是悄悄偷走啊!
顾千秋简直受不了这场闹剧了,站起来就想出去逛会儿。
结果他刚一动,郁阳泽、仇元琛、俞霓都“哗”的一下起身。
他们三个都太扎眼了,不动都能收获一堆目光,更别说此时齐刷刷地站起来。
但好在,此时礼堂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说笑不像笑,说哭不像哭,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传来,伴随着清远又哀怨的萧声,霎时间将这礼堂中古怪的喜庆全都消融了。
许多人知道是谁大驾光临了。
但更多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冲出大堂一看。
整个琉璃寺上乌云笼罩,好似有一场瓢泼大雨亟待而下,大风骤起,这山间的所有树木都跟着晃动,树叶沙沙作响。
顷刻间,本阳光明媚的佛寺,变得风雨如晦、诡谲莫名。
“琉璃,我来送贺礼了。”一道平静的男声从山下传来,“不出来迎接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