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惊虹山巅。
颈间的凉意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下颌处,有瞬间逢春剑的神芒绿意被掩盖,剑弧上是一道不详而妖异的红光。
是血?
顾千秋忽地察觉不对。
逢春剑出自鸿蒙、神铁锻造、清明剑意,从不染尘,怎么会有血光?
顾千秋抬头。
天边异色飞旋,黑云压境,波诡雷霆白光闪烁。却忽见层层叠叠的黑云之下,隐藏着一道暗红色的光芒,像是流水涌动。
……是什么东西?
顾千秋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轮红色的月亮。
顾千秋猛地睁眼,从床上坐起来。
他鲜少有做噩梦的时候,这次却觉得格外恐惧,浑身都起了些许冷汗,甚至在床上坐了半晌,才缓缓恢复过来。
红色的月亮。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
十二年前,是什么样的世界来着?
顾千秋掐着眉心,仔细回忆了半天,才发现那段记忆已经很浅淡、模糊了。
而这种模糊,是极度不正常的。
于修真界而言,十来年的时间只能被称作弹指一挥间,当时极度混乱、动荡、征伐,但为什么那段日子鲜少被人提起?
不光是别人鲜少回忆起来,连他,这个最终结束那段混乱黑暗的人,也记不清楚了。
这其中有问题。
顾千秋打定了主意,哪天再去一次侧峰,这次一定要抓着仲长承运好好问清楚。
他起身,去衣柜里将易流给放出来了。
这姑娘还维持着当时被捆的姿势,半阖着眼睛,听见声响就抬起眼皮,恨意满满地瞪了顾千秋一眼。
顾千秋当作没看见,笑吟吟地说:“别生气,别害怕,我知道你来这里、受制于人,是因为施禾颐——啊不,永思也在这里。”
易流果然给了别的反应。
她下颌绷着,如临大敌,死死盯着顾千秋,想看看这个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千秋继续道:“说实话,永思和你的死活对于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如果你愿意帮我办事,那么天下偌大,事后你们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如何?”
易流微微睁大眼睛,顾千秋将她嘴里的布条拽出来,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润喉,才哑着开口:“……当真?”
顾千秋反问道:“比起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等人,我顾某人的名誉明显要好很多吧?”
易流大概只思考了两秒钟,道:“好。”
这回换顾千秋有些意外了:“你也不问问是什么事?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易流冷笑:“如果我不答应,你现在就会杀了我吧?再说了,我们这种小蝼蚁,替谁办事不是办事?万望顾盟主不要食言。”
顾千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难道我的形象真的已经凶神恶煞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世事无常、令人伤心。
顾千秋将捆仙索解开,易流活动着手腕,扶着框从衣柜里出来,似乎多看了一眼手上包扎的伤药,却没多问。
“顾盟主要我做什么?”
“假装我嘛,反正你也得心应手了。”
顾千秋将自己的衣柜打开,重新找了件衣服丢给她,漫不经心:
“那边的都是我年轻时候穿的了,你以后拿这个柜子里的。霜雪明也继续借给你用,对了,我再教你一些真正的数枝雪和千秋同悲剑式……你在看什么?以后顶着我的脸,就少露出这么愚蠢的目光,容易被发现。嗯?”
易流迅速收回目光,问道:“为什么?”
顾千秋道:“这你别问,你就继续装就可以了,但是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全部有关‘顾千秋’的事情。易流,如果你不能让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真的相信你是顾千秋,这事就算没有办成,好么?”
易流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世人果然都是庸俗至极。
就算是顾盟主,也逃不出争名夺利的泥潭,还以为他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呢。
同悲盟虽然是天下第一仙门。
到头来,却也是尔虞我诈、狼狈为奸。
顾千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没有打断她、也没有解释。
这种身份和立场的人,顾千秋不怕她的误解,就算形象再不堪,只要保证她为自己所用就可以了。
“倒也不用想着去和严之雀出卖我,他是什么货色,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顾千秋神色淡淡。
“而且你知道我和仇元琛的关系,只要我一句话,离恨楼必然让你和永思死无葬身之地。”
易流冷笑:“我知道,我明白。”
事已至此,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么?
顾千秋堪称温和地说:“去沐浴梳洗,然后换身干净的衣服吧,我在这里等你。”
易流拿着一件衣服要走,忽然又转回身来,缓缓问道:“顾盟主,你就这么把数枝雪和千秋同悲剑式教给我,不会是事成之后、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吧?”
顾千秋嗤笑:“上外面打听打听,从黄泉鬼蜮到合欢宗,我教过的人还少了?”
易流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半晌。
终于,这个女子的眉眼都舒缓下来,眼尾向下搭着,轻声道:“顾盟主,十二年之前,你为修真界自刎祭天一事,我一直铭记于心。相信你不是那种滥杀无辜、背信弃义之人,所以……还请高抬贵手,放我和哥哥一条生路。”
顾千秋颔首:“如你所愿。”
他没有继续说别的话,没有哄骗和保证,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重如千金。
易流拿着衣服,缓缓进门。
就在她进入浴室的前一刻,顾千秋忽然开口:“你也不用太感动了。我将数枝雪给你,不是因为我相信你,而是因为我相信我自己。我说话算话,你也少耍小聪明。”
易流没有回头,只提了一下嘴角。
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绪。
与此同时,黄泉。
鬼夜长安一片破败,原本整齐的街道全是碎石塌墙破布瓦砾,烟尘四起,光源暗淡。
鬼众惊慌逃窜,可剩下的这些却已经是没有什么能力的老弱病残了。
更多的恶鬼,毫不犹豫地选择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冲入了人间,危祸生灵。
他们成群地躲在破败的墙胚底下,惊慌的喊叫也早都变成了沉默,只抬着无助而麻木的目光,看着鬼长安的中心——无垢楼。
那巨型的吊脚楼已经倒塌了大半,残破不堪,怎么看都不能是当初那个琳琅满目、雕龙画风的楼阁。
琉璃曾经想要的,比三十三层离恨天还要再高一层的天,现在也全都化作梦幻泡影了。
地底下的楼,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没有日月,鬼夜长安的珠宝蒙尘,只见天幕边忽然游过了一个巨大的东西,像是一条巨型的、生者翅膀的鱼。
下一秒,砰!
颜子行从半空中坠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溅起无尽尘土。“咳咳、咳……”
一个身影忽然撕裂云层,手中提着黑玉色的长刀,将那只铺天盖地的怪鱼给一刀斩落!
轰隆!
咯、咯、咯……
一连串的机关破碎的声音,那巨型天机猛然消散,鲲鹏陨落,铜钱靠着最后一点灵力飞进了颜子行的手中。
但铜钱刚刚被他接到,就碎裂成齑粉。
“这边,这边。”一个人在用尽全力拖颜子行,“颜公子……咳咳咳……”
第五程浑身都是血和泥,咬牙费力了半晌,也没把颜子行拽过来。
只见那人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颜子行将第五程推了一下:“走。”
最终,那个人终于走到了有光的地方,照出他冷漠、不屑的侧脸的目光。
他垂眼看了颜子行一眼,又抬眸看了第五程一眼,似乎两人都没让他提起什么兴趣。
男人单手举起手中的长刀,劈下!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一道剑光雪亮,几乎斩破整个鬼夜长安的灰败。
男人眼中瞬间闪出兴奋的光芒,侧身闪躲,继而长刀横斩而去,铛!
两个武器相交,撞出一连串的火花。
男人看清了对方的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继而手腕一动,一股巨力直接将那人震了出去。
“你怎么会他的剑法?”
磋磨站在十步之外,冷漠地看着他。
趁此机会,第五程终于将颜子行拖动了几步,将人藏在一块倒塌的墙胚后面。
虽然这样应该也是于事无补。
但总归心理上有些安慰。
“颜公子,你没事吧?咳咳……”
“……死不了,别担心。”
墙外,男人将刀搭在自己的肩上,很随性地往前走,但是压迫力十足:“喂,问你话呢,你怎么会他的剑法?”
磋磨的反应是将墨剑横在身前,飞鸟坠子一晃,是个基础的起手式。
他身上还穿着绣夕阳纹的乌衣,好似那阳光可以普照在鬼夜长安之内,破除邪祟。
男人露出讽刺的笑容:“原来是个哑巴。没关系,反正你这一剑也很丢他的脸,我就做做好事,替他清理门户了。”
说罢,他举起长刀、汇聚天下刀气,携不可反抗之势重重一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