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之前那个小房间。
虽然满打满算,他们也只呆过两个晚上。环境又差得可以,别说比上白玉京,就是比百花会时合欢宗的宿舍,都艰苦得令人心酸。
但不知为何,就是有种安心的感觉。
顾千秋一路都是挂在郁阳泽身上回来的。
跟没长骨头似的。
四下无人了,郁阳泽默默探了一下顾千秋的脉搏,被他师父给躲了。
而且师父还要强词夺理地训他:
“你摸得明白么就伸手?”
“……”郁阳泽盯着他。
也就两秒钟之后吧,郁阳泽忽然蹙眉,就这么三分隐忍三分担忧四分痛苦地看向他。
给顾千秋直接看傻眼了。
不是,他好像一共就离开了两个时辰?
怎么感觉如此不一样?
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
但偏偏顾千秋好像就吃这一套,又是两秒钟短暂的僵持之后,无奈地道:“好吧。确实受了点小伤。”
郁阳泽得寸进尺,还是盯着他。
顾千秋就开始一边抽气、一边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道:“嘶,疼疼疼……”
郁阳泽上前查看,被顾千秋豪迈地伸手一捞,两人一起滚到了小床上。
这小床再次不负众望地往里陷。
郁阳泽下意识挣扎,顾千秋却像个八爪鱼似的,一边跟他见招拆招,一边嘴上也不闲着:“别动别动。一会儿床该塌了。”
郁阳泽:“……”
郁阳泽脸就不受控制地红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但顾千秋理直气壮的,并不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还试图将郁阳泽摁住。
若是寻常,郁阳泽装傻充愣,也就半推半就地顺其自然了。
指不定,还要偷偷摸摸占些小便宜。
但今日,所有少年心事都被呼延献揭开了,血淋淋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郁阳泽就忽然看顾千秋的行为不顺眼了。
他知道么?
他若是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他若是不知道,为何又要这么做?
但郁阳泽又不会真的跟顾千秋生气。
于是只好跟自己生气。
少年不为人知的心事兀自斗争了半晌。
可怜顾千秋一无所知。
甚至,这姓顾的搂着他,已经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了。
郁阳泽盯着他的五官,气血翻涌。
郁阳泽觉得事情不能这么不清不楚的,动了一下,想坐起来。
顾千秋却忽然很轻地抽了一口气。
虽然这一下很轻,但两人离得太近了,郁阳泽瞬间发现不对,问:“什么?师父?”
顾千秋都没睁眼:“嗯?”
郁阳泽顿了一下,说道:“伤在哪里?”
顾千秋叹息一声,嘀咕道:“怎么还惦记这茬啊?别问了,老老实实睡觉不行么?”
郁阳泽:“……”
虽然顾千秋没睁眼,但是感受到了——
这小子正死死盯着他。
令人难以招架。
顾千秋就睁开了眼睛,无奈道:“你以为老王八的乌龟壳是这么好啃的么?我又不是神仙,总得费点劲吧?”
郁阳泽轻轻问道:“伤在哪里?”
顾千秋顺嘴就说:“心!心痛。哎呀,简直太痛了,马上就要心痛至死了!”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表演得十分起劲。
但郁阳泽不打算吃他这套。
顾千秋只好笑着将他一搂一按,又翻身躺回了床上。
这次,某人仗着有伤,郁阳泽果然不敢妄动。
“不必忧心。”顾千秋美美地说,“你师父我啊,命长着呢。”
郁阳泽道:“若是我再……”
顾千秋直接打断:“哪儿来那么多若是?你且老老实实睡觉,就算帮我大忙了。”
这小床是往中心塌陷的,顾千秋想保持个礼貌距离,就得轻轻撑着身体。
郁阳泽也回手将他抱住了。
顾千秋顿了一下。
似乎也察觉到有一丝奇怪。
但顾千秋没奇怪太久,就有些体力不支地迷糊了。
现在别说是在个温暖的怀抱中。
就算搂着个石头,他也能睡得黑甜。
郁阳泽还以为他会就此睡去。
今夜,就像是以往无数次那般不清不楚。
但顾千秋睡着睡着,忽然颤了一下,含糊说道:“叫人去盯着些东蓝。”
郁阳泽:“……嗯。”
顾千秋又停了很久,像是做梦也不安稳那般,忽然又说道:“小阳泽,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恢复修为的么?”
他这种一句要隔很久的说话方法,是很折腾人的。
但好在郁阳泽不觉得如此。
他很配合、很捧场地接话:“为什么?”
这件事他也有些好奇。
顾千秋一路都跟他在一起,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哪里来的时间练剑?
但郁阳泽也没有纠结太久。
因为毕竟是顾千秋嘛,一切奇迹在他身上都会被合理化,人尽皆知。
只是他没想到,顾千秋会主动说起。
“其实说来也怪,但我好像可以在梦中修炼。一些剑术不必真的拿剑,脑中想想,便可参悟,甚至愈发熟练、精纯。”
顾千秋说话声音很小,好像在梦呓。
名震天下的同悲盟主,生病了、受伤了,却是如此柔软,好像一片云。
郁阳泽将他轻轻搂了搂,应声:“嗯。”
“谁让你‘嗯’的?”好吧,看来这朵云还会骂人,“我跟你说这个,是希望你也学会!”
这等神奇的操作,估计普天之下,除了顾千秋本人,再难有人能有此番能耐了。
说起来都玄幻,更别说学了。
但顾千秋现在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郁阳泽就轻声哄他:“好,我学。”
顾千秋嘀嘀咕咕半天,大概是“为师心痛”、“苦口婆心”、“小白眼狼”什么的。
郁阳泽随便他说,全部照单全收。
逐渐的,这折腾人的就睡着了。
郁阳泽照例偷偷看他。
啊不对,今夜是光明正大地看了。
便忽然想起少年时。
他那时年纪很小,顾千秋也不见得成了个靠谱的大人,多少有些不着调。
且日日跟仇元琛此等嫉恶如仇的壮士混迹一处,师徒间温情太少。
但顾千秋是最好的师父。毋庸置疑。
瞬间,之前在呼延献面前说过的话都被狗吃了。
他还是不敢。
他还是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另一边。
第五程看见了项良。
也看见了……呼延献。
那位千百年来珠帘榜首的人物靠在暗淡陋室的门框上,光线差些,却能见他皮肤宛若玉质,五官绝艳,神色却是淡淡的戏谑。
就像是一朵荼蘼花开。
连这暗淡的地下都映得华光满堂。
确实是美丽至极的人物。
甚至美得……令第五程望而生畏了。
“小孩儿,回去休息吧。”呼延献温和地开口,“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从今往后。”
项良躺在临时监牢里。
虽说这大铁门并没有实质上的囚禁作用。
但顾千秋已经“心狠手辣”地将这老王八手脚全部打断了,不得不伏在地上,若他要说话,不得不竭力将脑袋从地上抬起来,真像一只活灵活现的乌龟王八蛋了。
更远处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
不知是清醒着,还是昏迷了。
正是众人回来的路上沿途发现的、运气不好撞上鬼了的郎本,当场就给抓了。
不过,倒是让那个卫致给跑掉了。
秋珂是主张当场给弄死的。
却不知他那逃命的蝴蝶还有没有,只好暂且作罢,一起压了回来。
然后由铁石心肠的秋珂出面,把他打了个字面意义上的“半死不活”。
只不过,现在第五程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给他。
在仔细地“看”过呼延献之后,第五程终于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项良。
往日高不可攀的书院主人。
如今却狼狈至此。
第五程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好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蹲下。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项良反而率先开口了:
“你要帮他?哈,你要……背叛师父么?”
老王八受伤太重,嗓子也沙哑了。
他抬起头,便能见轩辕在他颈项间留下的贯穿剑痕。
以至于老王八一开口,是直接从肺腔里传出来的漏气音,嘶哑走调,异常难听,跟个鬼叫似的。
第五程还是绷着那张无情的脸,问道:“……你,为什么要打不二庄?就为了那个呼延献?”
一旁的呼延献含蓄的笑了一下,算是接下了这个“祸水”的名头。
项良将目光转向呼延献,死死盯着。
真就是,死死盯着,跟死人的目光一样不会晃动,直勾勾地看进皮肉骨相里去。
“是啊……”项良用气音说。
第五程闭了闭眼睛。
“是啊。”项良再次低声重复。
他眼前忽然出现了好多好多的画面。
就和临死前的走马灯一样。
少年时、青年时、中年时都飞速掠过。
生、死、病、苦也是不值一提。
唯有一个画面,格外鲜亮而清晰。
大军压境,黑云蔽日,中原的皇陵之下,永无天日的棺材被掀开,光华灿烂的尸体。
他甚至能够记住每一个细节——
那人当时的发丝几分、眉眼何弯、衣褶走向。
还有那粉黛玉容的菱花面、肘上带着的黄金臂钏、颈间挂着的繁杂金玉珍珠链,艳色耳坠一点奇石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