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百川流当头斩下!
但不知这小和尚是命里带鸿字,还是八字不该死,又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磅礴的剑气直劈华山般,生生截断了顾千秋的惊鸿一剑。
两道汹涌剑意撞在一起,余波震荡出几十里,飞沙走石,其余人不得不伸手挡了一下剑威。
顾千秋快速抬头。
仇元琛一马当先,落在他身边喝道:“他是琉璃的弟子,杀了会有麻烦!”
顾千秋动作连一个顿都没打,留情剑脱手,转身直奔郁阳泽!
这一连串动作熟练自如,好似他本来就没打算杀自在一样,仇元琛回头:“诶!”了一声,忽见顾千秋手中闪烁着一道清气。
仇元琛:“?”
郁阳泽单膝跪地,用侠骨香强撑着不倒,前胸没有起伏,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了,只是尸骨还没坠地。
顾千秋止扑过去,郁阳泽费力抬起头来。
骤然近距离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容,郁阳泽嘴唇颤抖了一下,几次眨眼,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但下一秒,郁阳泽直接被顾千秋踹翻在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千秋翻身跨坐在他身上,面色森白,右手双指高举,一簇暖光,刹那间直怼他面门而来!
那简直是一霎之间,但郁阳泽却奇异地看见了顾千秋的双指之间挟着一股淡淡的清气──那瞬间,他的反应比与苗妆和自在的生死搏命时还要快速,骤然一偏头,躲了过去。
顾千秋皱眉,刚想大骂,却被郁阳泽一下子掀开。
两人在转瞬之间攻守易变,郁阳泽居高临下,死死掐住顾千秋的手腕,不顾身上重伤,用跟握剑一般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寸一寸,将黄泉清气硬怼到了顾千秋脸上。
顾千秋不知道这逼在崽子哪儿来这么大力气,急切地喝道:“郁阳泽!”
郁阳泽并不说话,就像他曾经无数次的沉默一样,手上不断用力。
眼见清气即将被戳进身体里,顾千秋血红着眼睛,道:“郁阳泽,师父的话都不听了,是吧?”
师父。
多么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那袭白衣永远坚定向前、毫无留恋,而他一直踉踉跄跄追在身后,追了几十年。
而趁着郁阳泽微微松了力气,顾千秋再度用力,想把这臭小子怼回去。
啪!
一道鬼气变成长鞭,黄泉清气骤然被卷走!
仇元琛刚刚偷摸把伏虎枕捡起来藏好了,一扭头就看见这个场面,顿觉大事不好。
凌晨手中掐这那股清气,神情宛如厉鬼在世。
顾千秋:“……”
顾千秋苦笑一声,将郁阳泽从自己身上掀开,道:“让你不听话。看,东西没了吧?”
仇元琛顿了两秒,上前给郁阳泽输送灵力,一抬头,发现顾千秋此时脸色灰白,脖颈处黑雾外泄,呈现出一股不容辩驳的死气。
他刚想说话,凌晨便在不远处开口了。
“千秋……当真是你。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你,也只能是你了。天道权威之下,绝境尚有生机,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意悲凉无比,细细听来,尽是绝望。
“你要黄泉清气,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的。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
顾千秋置若罔闻,神情漠然得宛如神佛雕像,似乎凡尘中的绝望、苦楚、悲恸、癫狂,都不能撼动他坚冰一般的心。
而此时俞霓终于赶到。
他落后了一步,身后跟着不算狼狈的都门,而都门还抱着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姑娘。
俞霓抹了一下唇边的血迹,危险地眯起眼睛。
不过凌晨像极了一个囚笼中的困兽,正在来回踱步,神态癫狂。
“你爱上了别人?为什么?凭什么?”凌晨声嘶力竭地说,“我才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甚至为了你,现在已经身登无上第五,我的风雨卷已经学到第八卷了,我……”
他絮叨的样子,不知是说给顾千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但是此时顾千秋微微抬眸,“哦?”了一声。
凌晨盯着他。
顾千秋悠悠道:“风雨卷是为谁学的,你我心知肚明。事实既定,不用扭曲是非了吧?鬼主大人。”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
凌晨的所有话都梗在了喉咙里,天地寂静。
俞霓微微闭了闭眼睛,似乎那话不光是说给凌晨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
自在小和尚狼狈地躲在地上,正试图用一个猥琐的姿势远离人群,听见这些话,动作忽然一停。
他僵硬着脖子去看顾千秋──那张脸确实是。
但、真的是吗?
不,不,绝无可能!
顾千秋深吸了一口气,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弯腰从地上捡起留情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对凌晨道:“把黄泉清气给我。”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此时是强弩之末。
苍白的面容和脖颈上五个指印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雾,而且他甚至跟刚刚出窍的鬼主一样,只是一个神魂站在这里,连躯壳都没有。
但是当他拿起剑的时候,所有人都无意识地心生寒意。
跟他过往的威名一致──
这可是天碑万年以来,唯一给出的一个四字评语。
“千秋同悲”
谁也不会怀疑,他拿着这把剑,可以在鬼长安内即刻宰掉鬼主——色厉内荏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暴怒到极致的惊心魄力。
“千秋。”凌晨悲凉地提了提嘴角,破罐破摔一般,“黄泉清气是黄泉内有所鬼修赖以修炼的至宝,你若拿走,他们就会变得更加混乱、无情、灾祸、死亡,游魂再也无法回到人间了。”
究竟是救一个人,还是救无数人?
他以为顾千秋会陷入纠结和犹豫。
就和他曾经一样。
但是顾千秋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哦?与我何干?”
凌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仇元琛不动声色地走到顾千秋之后,在谁也没发现的地方悄悄给他输入了一点灵力,这才让顾千秋的面色不再苍白如野鬼。
他已经发现了端倪。
顾千秋根本不是偷摸练回了数枝雪,而是创新创造般将黄泉内的灵力化整为零、收归己用,刚刚那惊鸿一剑已经是绝境破釜,若真要跟凌晨动手,估计三秒钟就死透了。
几个人分成了三个方向站立,对峙起来。
俞霓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翻手祭出了穿云琴。
凌晨厉声喝道:“俞霓!你旧伤未愈!当真要帮他?”
俞霓秀致漂亮的眉毛一皱,身上的灰尘和血迹让他看起来像是蒙尘的鲛珠,他的瞳孔逐渐变成金灿灿的光泽,笑着柔声说:“我不帮仇元琛,当然也不帮你。我只是想除了千秋之外的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罢了。”
话音落地,他素手拨弦。
乐音“铮”地一响,跟上次在惊虹山不可同日而语!
“谁能想到……几十年未曾有过改变的无上榜,今日就要重新洗牌了呢?”俞霓森森语气又似浸泡过了甜言蜜语,“说起来,还要感谢鬼主您陪我又开‘缘灭黄泉宴’呢。”
当今修真界,上古的东西绝不多,有一件算一件。
俞霓曾经拿了“香骨案”,诛杀合欢老宗主;又拿“金猫睛”,带领合欢宗位列五大仙门之一;前几日又拿了“穿云琴”,赫然敢对另外两位天碑无上同时出手!
他不是脑子不清醒的人,他敢如此说,必然有把握。
但是谁也没料到的是,俞霓拨弦如歌,却直奔仇元琛而去!
顾千秋在电光火石之间想通,喝道:“别让他拿到伏虎枕!”
缘灭楼呼延献的东西,天生就跟合欢宗密不可分。
别人拿到伏虎枕,也就是做做白日梦。
但若是落到俞霓手中,会发出什么功效可就未可知了。
俞霓三样密宝已然笑傲,若再集齐第四样,搞不好真的所有人都得当场去见阎王爷了!
话音落地,穿云琴弦动配上合欢宗独门至高的幻术。
霎时间天地改色、日月颠倒。
所有人眼前一晃,瞬间身处一片桃林中。
这桃林香云密布,灼灼颜色,粉障一般的层叠花瓣在迷幻中又生出了一丝浓稠到极致的诡谲。
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起伏的山峦,也是锦簇花团粉如云,身处其中便觉头晕目眩。
顾千秋一个踉跄,用留情杵地站稳,就听仇元琛破口在耳畔破口大骂道:“姓俞的!你玩不起是吧?!”
风起,天地桃粉,忽有卷云至。
俞霓已经不在原地了,其余人都全神贯注着周围的一切——就算是知道这都是合欢宗的幻术,但还是真实到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顾千秋轻轻揩了一下面颊上的凉意。
蒙蒙的细雨轻柔地落在脸上,呼吸湿润,像是情人间近距离的呼吸缠绵,暧昧地蹭过他的眉梢和嘴角。
仇元琛轩辕一横,所有风和日丽的雨珠全被震开三米之外,在这隔断出来的一方小天地里,仇元琛想要给顾千秋输一点灵力,却被他挡了一下。
“啧。”仇元琛强硬地伸手。
但就在两人接触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原本无影无踪的俞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仇元琛身后,只有一臂的距离,他素手伸出,白净的纤纤手指却宛如能横断合金,以一种不可抗拒之威直伸向仇元琛的后颈。
但仇元琛早有准备,劈手猛推开顾千秋,自己则反身提剑一架。剑锋锐利得俞霓也不得不暂避锋芒,手腕翻转,以一个诡谲的角度直冲仇元琛侧脸而去。
仇元琛嗤笑:“‘巫山戏云雨’?你就算开了‘天命’,也难跨越你我之间的鸿沟。”
他轩辕剑横扫,剑锋划成一个压迫感十足的弧度,生生斩断所有人的穷途,帝鸿十二式中风云明光式,一怒千里。
俞霓瞳孔灿金,霎时间天地静默又被拉成光怪陆离的幻影,凝成杀意十足的一点,目光相交一瞬,仇元琛也被迫失神半秒。
而被迫卷进幻境中的都门抱着苗妆,正竭力躲开天上微降的小雨,呼吸愈发急促,路边的桃树伸出枝桠不停地挽留他。
都门觉得自己逃出了上百里,但其实,一直都在迷障中绕行。
顾千秋一个踉跄站稳,留情一震,剑锋直指凌晨手中的黄泉清气!
凌晨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已经被烟雨湿润了衣服,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苍白的侧脸上,直勾勾地盯着顾千秋,更如鬼魅。
他表情扭曲,声嘶力竭:“游龙鬼吟?你要用它来杀我?!”
往事呼啸。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追杀你时用的那一剑。帅吗?”
“不过还没有名字呢。不如你给起个吧!”
“游龙鬼吟?好像不太搭啊。”
“啊,好好好,搭!非常搭!我没有质疑你的品味的意思!”
少年人眉眼带笑,神采飞扬,微微把头偏过一边去,躲开他要掐脸的手。
“还好我没有杀了你。”
长剑归鞘,少年侧目看来,眼中似有灼灼的火焰。
他又重复了一次。
“还好我没有杀了你!”
但现在,那无情的剑尖凝成一点,白衣翩跹,携排山倒海之势,直戳他的咽喉!
凌晨的瞳孔中仅剩下恐惧的战栗。
但随即就是滔天的愤怒和悲哀。
长剑游龙在世,剑气所过之处寒霜遍地、所有烟瘴桃花都被凝结成冰,剑身嗡鸣如鬼吟阵阵,比恶鬼无情。
——这就是他的爱人。
永远无情、冷漠、傲慢,高居于神坛之上受尽香火。就算对其再狂热、追捧、汹涌无边爱意,都不可能触动他哪怕一丝一毫。
顾千秋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剑了。
所以他很选择了“游龙鬼吟”。
就算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翻旧账,再手段下作,今日他也必须把黄泉清气拿到手里!
凌晨携着一身狼狈的重伤,色厉内荏地痛心疾首,剑气席卷,下意识去掏短笛,却半路生生顿住了动作,仓促间只能就地躲开。
顾千秋的剑气从他侧颈擦过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皮肉掀开三分,血管汩汩。
几乎只差毫厘,黄泉的鬼主今日就真的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凌晨又是恼怒又是不可置信,抬头去看,却见顾千秋身形踉跄,忽然很悲哀地看着他。
凌晨一顿,便听顾千秋道:“凌晨……”
几乎是百年没听过他叫自己的名字了。
卒然间,所有往事纷至沓来,浩浩荡荡如烟海,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后来的百年岁月究竟是真实,还是他大梦黄粱一场。
而现实是,顾千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脚踹翻有些晃神的凌晨,右手毫不留情地举剑刺下,直接穿过了凌晨的肩胛骨,重重的把他钉死在了地面上,再挪不动分毫。
下一秒,顾千秋抬脚踩住凌晨的手腕,漠然的脸没跟他有任何对视,弯腰从他手中拿过了一缕幽幽的清气,如此轻描淡写。
凌晨浑身颤抖。
他知道这是来自灵魂的颤栗。
无法否认,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凌晨就已经永恒地背上了这种感觉。
他的恐惧由心底不受控制地增生。
而从那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无论顾千秋有多么柔和、闪耀、善良、明媚,他都有种深埋于心底的、避无可避的恐惧。
就像是陈年旧疴,平时不视人,无人能感知到他有任何异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口正在那里永不间断地溃烂、流血、腐臭,以至于疼痛难挨。
顾千秋刚要转身,忽然平地一声爆喝——
“都住手!”
所有人循声看去。
自在一身血衣,表情狰狞,右手死死掐在郁阳泽的脖颈上,将他挟持挡在自己身前。
因为太过紧张,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力气有多大,以至于郁阳泽的脸色迅速由红转为青白,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骨骼错位声。
顾千秋失声:“郁……”
“别动!”自在似乎想笑着维持一下自己玩世不恭的人设,但重伤和剧痛让他提起自己的嘴角都很困难,最后只能放弃了,冷冷地说道,“诸位打得如此难舍难分,但怎么都不问问,我今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此时顾千秋已经拉开了一个谨慎的站位。
凌晨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肩胛骨处,比常人灰白一些的血迹正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溢出来,鬼气森森。表情宛如雕刻在脸上,并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另一头,掐得昏天暗地的仇元琛和俞霓也被迫停手,两人都狼狈得好像从土里刚拔出来的带泥的萝卜,恨不得互相呸一口唾沫。
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仇元琛谨慎地退开几十米,谁也没有看见他握着轩辕的右手正在微微颤抖,一种惊诧在他心中压制不下。
俞霓提了一下嘴角,鲜红的血迹像是盛开的花,他柔和地道:“仇楼主,承让了。”
仇元琛用目光点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还道:“不用着急承让,俞宗主,你也还没赢呢。”
眼见他们就要从物理交流变成打嘴仗。
自在怒喝一声:“够了!都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