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光线暗淡,却不是纯黑。
月色就好像是水波,在头顶很轻地晃动。
但没想到的是,这个陷阱居然非常大,他们脚下的看着像个小广场,旁侧四通八达,不知通向何处。
世间上珍珠、玛瑙、翡翠、钻石,值钱的东西无数,全随意堆在路边,附有绫罗绸缎、珍宝药材不计其数、堆积如山。
而小广场最中间的,是一柄“伞”。
这伞乍看起来像个凉亭,九曲歪把的黄罗华贵非凡,伞下摆了一把太师椅,背后悬着一张拖地画卷,上画着鸿蒙初生的父神像。
这传说中的人物隔得岁月太长,连是不是真的存在都存疑,画像更多的是个精神寄托。
且由于画师不同,其父神容貌各异。
有的将其画成了三头六臂、有的画成了人首蛇身、有的则将空白画卷卖给旁人,美其名曰:天地无形。
但比起那些充满了画师想象力的画卷。
这一副,则显得如此平平无奇:
画卷没有背景,人像也是普通的模样,两只眼睛一张嘴,穿着黑紫色的衣服,有点朝制服的感觉,不笑不怒,平静地看向外界。
但这一幅画自有其妙处。
虽然不知隔了几千还是上万年,但人与画对视的一瞬间,便有种生动的活感。
好像是个真人,冷不丁地看了他一眼。
顾千秋和郁阳泽都停了步子。
半晌,顾千秋沉吟道:“好像是活的……”
郁阳泽也沉吟道:“嗯……”
但这绝对是无稽之谈。不必多想。
顾千秋又道:“但感觉没什么恶意,应当不会害人。”
他们修炼之人,对他人的杀意都是很敏感的——不敏感,也活不到今日。
看了几眼没得要领,顾千秋看向别处:“找找出路吧。”
这地方奇珍异宝众多,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专门的陷阱。
更像是卫致狗急跳墙。
周围的通道很多,这里像个枢纽。
顾千秋对郁阳泽道:“你选一个。”
郁阳泽:“诶?”
顾千秋解释道:“要是以前,肯定轮不到你选。但这次重活一次,我好像格外倒霉。而且遇到了南门院主,肯定更加倒霉了!所以你来选。”
郁阳泽随手指了最近的一条路。
完全陌生的地方,只能随意走试试,所以选哪里其实都一样。
顾千秋抬脚就进,郁阳泽则在墙上留下了个刻痕,用以指路。
这是个很寻常的动作,南门明珠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此时不知为何,猛地拦了一下。
但却因郁阳泽只是随意抬了下手,速度极快,没有拦住。
郁阳泽莫名看向他。
南门明珠抿了抿唇,道:“这条路不好。”
顾千秋听见声音,回头过来,将郁阳泽拉住就走:“这路你挖的啊?你说不好就不好?我偏走。你也别跟来!”
南门明珠直接快步追上他们。
这六壬书院的院主本来就爱穿清白的素衣,更不爱戴饰品,每每出场,都自带一股仙风道骨的穷酸之气。
现在吃了瘪,看起来更是可怜寒酸了。
“当年,我是有私心的。”南门明珠不知为何,忽然破釜沉舟一般地开口,“当年我是受人所托!而且自己也想要骗你的数枝雪!”
郁阳泽回头看他,杀意渐浓。
但南门明珠一点注意力都没分给他,死死盯着顾千秋,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个同岁的少年,一个立在高堂,一个裹在泥污,身份地位如此迥异。
唯一相似的,大概就是他们对于修炼的天分了。
也因为这个天赋,少年被六壬书院的院主捡了回去,赐姓赐名,走上坦途。
但没人知道的是,少年时常溜回同悲盟山下的小城。
当时一起要饭的孩子们全部死尽,而他,听着那个英雄少年的传说。
越来越耀眼。
越来越大的差距。
那个时候,少年只有一个想法:
既然上天让他摆脱命运,他就要抓住所有的机会,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台。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要走上一条不可回头、不能犹豫的路。
最终,站在万万人的头顶。
“我听说你在收钱替人办事?呵,什么事都能办么?”
“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价格的。只要你出得起。”
“好啊,这般年纪,这般胆识,我很欣赏你。毕竟……那可是同悲盟仲长承运的首徒,顾千秋啊。”
“我知道。我认识他。”
“哈哈哈哈哈是熟人就更好办了。刀子都能捅得准一些。”
彼时的南门明珠笑得很含蓄。
“不,不算熟人。”
“不管算什么吧,这个价,我接受了。这一代的良玉榜首,必须是我萧樊松。”
“合作愉快。”
那场对话之后,不过十几日的时间。
“诶?兄弟,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去,这如果救你的话,我天碑良玉比武就歇菜了啊!师父知道了不得掐死我?!”
“……算了算了,救人要紧。”
后来呢?
南门明珠难得有些脑子混沌,非常迟缓。
后来怎么样了?
好像是同悲盟最受关注的天才少年无故缺席良玉榜比武,各家门主长老冷嘲热讽。
顾千秋紧赶慢赶,最终赶上了决赛。
然后被当时既定的冠军萧樊松轻轻一剑,挑落台下。
就算不是顾千秋本人,南门明珠也记得,当时仲长承运那失望的目光。
老头子之前是如何打包票弟子会夺得魁首,现在就有多丢人。
但顾千秋并没有说出他来,只一个劲地追着师父强调说是意外,日后也一定会赢回来的云云。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脸皮厚的,或许还能知耻而后勇,洗刷耻辱。
而脸皮薄的,回家上吊自杀也不为过!
当时,那冠军带着一群师弟走到顾千秋面前,抱剑笑吟吟地打量半晌,才傲慢地挑眉问道:“你就是那个,号称同悲盟千年来最有天分的弟子,顾千秋?”
傲慢,嘲笑,猜疑,都如洪水般涌来。
彼时南门明珠忽觉有些不爽。
但更多的,是和冠军感同身受的爽感。
卑劣,但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但当时的顾千秋只是看着那冠军,随性地一抬下巴,说道:“萧樊松是吧?行,我记住你了。”
后来,很少有人提当初这件事。
因为顾千秋简直太争气了,简直是个行走的蒸汽机。
短短一年之后,他提着霜雪明约战萧樊松为首的十位天碑良玉的天才少年,没一个人在他手下走过三招,大获全胜,直接进了天碑无上榜──所以无缘良玉榜了,只能当个遗憾的“虚名榜首”。
而后来……后来他们“相爱”了。
南门明珠闭了闭眼睛,重新看向顾千秋。
但顾千秋的神色没有一点惊诧和难过,甚至微微蹙眉,反问他:“你和俞霓到底为什么都把我当成傻子?难道我看起来很像么?”
南门明珠:“什么?”
一个悚然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相信。
顾千秋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啊?”
他、早都、知道!
南门明珠不可置信,深深皱眉。
这表情简直跟当时的俞霓如出一辙。
顾千秋再度向郁阳泽确认了一下:“我不像个傻子吧?”
郁阳泽肯定地说:“不像。”
顾千秋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吓死我了。那应该是他们的问题。”
郁阳泽更加肯定地说:“没错!”
南门明珠看顾千秋的样子,一步上前,又被郁阳泽挡住了。
南门明珠愤怒地问:“你难道不生气吗?!”
顾千秋:“……啊?”
顾千秋疑惑都写在脸上了:“这都哪一年的老黄历了?从你我分别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生气了。不然我还能气个上百年吗?哪儿来那么大的气性啊?”
南门明珠悲伤痛陈:“当时呢?当时你生气吗?”
顾千秋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已经忘记了。
现在观察着南门明珠的表情,顾千秋迟疑道:“……有一点?”
南门明珠绝望地闭上眼睛。
再度睁眼,非常生气。
顾千秋一个激灵:“!”
顾千秋悄悄拉住郁阳泽的手,低声道:“此人有疾,速走速走。”
下一秒,南门明珠怒喝道:“不准走!”
那顾千秋哪里能听他的?
抓起郁阳泽,撒腿就跑,跟兔子似的,一溜烟就没了。
南门明珠又急又气,似乎有些抗拒这条路。
但他只迟疑了半秒钟,也是拔腿就追!
顾千秋一边逃命,一边朝身后大喊:“别追了!别追了!我真的已经不恨你了!”
南门明珠不搭话,闷头猛追。
顾千秋也不得不再度加速,气喘吁吁:“我发誓!就算我修为全都恢复了,也绝对不找你的麻烦!皇天后土在上!如有违诺……天尊啊,你怎么跑这么快?!”
郁阳泽:“……”
郁阳泽一脸不忍直视地开口:“师父。我觉得他不是这个意思。”
顾千秋:“那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郁阳泽:“他应该是想让你恨他。”
顾千秋的人生观都差点被颠覆了,然后气沉丹田地给出自己的答复:“怎!么!可!能!这不是神经病吗?!”
南门明珠:“……”
南门明珠再度加速,跑出残影。
顾千秋好悬被他抓住,还好窜得快。
他扭头用目光诘问郁阳泽,似乎略有动容,闪着不可思议的光。
郁阳泽短暂的沉默之后,笃定道:“是。他是神经病。”
顾千秋的世界观都得到了救赎,跑得更快了。
就这么你追我赶,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几人都有些喘。
顾千秋连“天打雷劈”的毒誓都发了四五个。
但不知为何,他每说一次,南门明珠就像打了鸡血,跑更快了。
以至于到后面,顾千秋已经完全不敢开口了。
三个人只能在道路里闷头猛跑。
而这地方的交通路网本就四通八达,现在这个狂风过境的速度,几圈下来,已经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连来没来过都辩不明白。
而越跑,南门明珠的脸色就越黑。
最后都快黑成锅底了。
六壬书院传世的本就是数术之学,观天命、看人命、趋吉避凶。
所以顾千秋是怎么能在每一次的八门之中,精准无比地选到那个惊门和伤门的?!
一连上百个路口,这已经只能用玄学来解释了!
之前他说的倒霉,居然不是瞎扯的!
终于,在狂追着一个路口之后,顾千秋又是毫不犹豫地冲进右边那条路,郁阳泽无知无觉地跟着进去。
南门明珠却猛地在路口刹了车。
顾千秋听见脚步声听,也慢慢缓了步子,扭头一看,南门明珠没追来,估计也是精疲力尽。
顾千秋用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用手点了点南门明珠,大概意思是:
你小子是真能跑。
郁阳泽比他稍好些,几个深呼吸稳住,站在他身侧。
顾千秋缓了半天,才直起腰来。
忽然腿一软,被眼疾手快的郁阳泽一把搂住。
顾千秋用嘴型说了个:“多谢。”
俨然已经是累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南门明珠深沉道:“别跑了。别再往里进了。”
顾千秋听见他的声音就来火:“咱俩多大仇啊?你这么追我。”
南门明珠抿了抿唇:“再往里走,你会死的。”
在刚刚那个路口,运气爆表的顾盟主再次毫不意外地选中了最差的那个。
这一次,是“死门”。
顾千秋:“啊?我不信。”
南门明珠向后退去,再道:“我不追你了。你别往里走。”
他说着,就往后面退去,逐渐消失在了黑暗里。
顾千秋还在喘气,腿软得不行,索性就靠在了郁阳泽身上。
郁阳泽求之不得,任劳任怨地当起了一根人形拐杖。
“他在放什么屁?”
“……”
“这傻.逼。”
“……”
这时,郁阳泽忽然说:“师父,我也觉得这条路有些令人不舒服。”
南门明珠讲话,顾千秋当个屁放了。
郁阳泽讲话,顾千秋则重视起来。
“啊?那我们快出去。大不了跟他拼了!”
郁阳泽:“……我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跟他拼了?”
顾千秋一卡:“ ……逃得太习惯。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