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碑高悬,天下仙门逾百家,各自龙争虎斗、竞短争长。
其中最神秘的,当属“旧府”。
旧府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遗留下来的,“妖族”。
跟离恨楼这种假的传承不同,人家都是正儿八经的一家血脉。
但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总之近千年来,旧府的小凤凰蛋是越下越少了。
而面前这两位,年纪正好,额间分印一条凤翎痕。
一看就知道,是这一代旧府的两根独苗。
但旧府向来自认跟人类不是一个种族,玩不到一块儿去。
若不是顾盟主生前与他家家主私交笃深,它们根本不会和人间玩儿,最后还了仙盟。
“原来是旧府小少主。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幸会。”严之雀不愧是场面上的人物,说话温和笃定,“还未请教二位姓名?”
这其实是个挺奇怪的场面。
少年和少女坐在席上,一个狂笑不止,一个神情冷漠。
反而是仙盟盟主站着与他们说话。
而且身份年纪差这么多的情况下,严之雀居然屈尊降贵,主动问了他们的名字。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提出这点奇怪。
因为但凡年纪是超过十岁的,见过顾盟主的英姿,就会知道,同悲盟之所以能位列仙盟之首,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全然是因为有一个姓顾的人活着。
而现在顾盟主已经仙逝十年。
旧府千百年不参与红尘事。
表面上看,当今家主天碑第二,“古血生铜花”。
但事实上,凤凰水榭之中,还住着许多百年未曾出过手的人。
所以严之雀对待这两个小辈,态度再谨慎也不为过。
“名字?”那个姑娘饶有兴味的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不用请教。我们不是来找你的。”
少年的笑声持续了很久,好半天才终于从席位上像一滩烂泥似的爬了起来,一边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一边说:“她就这性格,不用理她。严盟主,我叫金乌,她叫素娥,是我妹妹。我们是这一代旧府的凤凰血脉,性格特别平易近人,平时乐善好施、心地善良、就爱扶老奶奶过个马路什么的。不过我妹妹脾气差点,还爱吃点小零食,倒也不是什么尊贵的东西,小黑蛇小白蛇小青蛇什么的,特别是青蛇,嚼起来嘎嘣脆,味道好极了!”
所有人脸色一变,但没有人敢抬头。
因为就算他们不去看,也能知道严之雀的头顶带着一个青蛇冠。
这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少年,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意有所指?
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知道了。
“只小一个时辰。”万籁俱寂之中,素娥忽然开口。
于是,场面显得更加寂静了。
金乌一回头:“一个时辰就不是时辰吗?妹妹,这个话题我们已经吵过十几年了,你还没有认清现实吗?”
而另一边,仇元琛和郁阳泽已经偷偷跑到了顾千秋身边。
姓仇的用严厉的眼神谴责他。
虽然没有张嘴,但是可以看出来,他骂得很脏。
顾千秋本来想狡辩一下。
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曾经和旧府的家主私交甚笃。
顾千秋只能万般心虚地说:“哈哈,还好来的不是穹旻和他要命的姐。还好,还好。”
看郁阳泽的样子,他应该是要撅过去了。
顾千秋一把抓住他,徒劳地:“呃……你要不还是听我解释吧?”
郁阳泽眼中刚燃起一点对生的希望,仇元琛猝然打断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你要不先走吧?我怀疑这些上古的妖精有什么奇怪的认人本事,你别当众被发现身份了。”
顾千秋摆摆手:“不必。”
他看着那俩小孩儿,本终于可以说出一句“你们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们呢”,但身份已经不允许了。
顾千秋冷静道:“他们家人,全都脸盲。……无一例外。”
仇元琛:“……”
郁阳泽:“……”
仇元琛好奇:“那穹旻认错过你和别人吗?每天都自我介绍一遍,岂不是很尴尬?”
顾千秋呵斥:“你有病啊?他是脸盲,不是傻缺。”
严之雀最终没有当场翻脸。
因为他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就有无数人把台阶递过来了。
他堪称平和地微微颔首,神色自若,在簇拥之中入席了。
趁着注意力都不在这边,郁阳泽哀怨又委屈地看着顾千秋。
姓顾的本来想如法炮制臭骂他一顿,但又觉得这这这……事情办得确实很没道理,就底气不足地开口:“看什么看?”
他自己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很离谱啊。
当年,难不成他的剑术全是拿恋爱脑跟老天换的?
要当天碑榜首,就得集齐七个渣男召唤神龙?
郁阳泽皱眉,死盯着他,像个没人要的淋雨小狗,可怜得一塌糊涂。
顾千秋:“……”
好吧。
姓顾的再铁石心肠,也受不了这个啊!
你就拿这个考验盟主?!
他隐秘地一招手,郁阳泽凑过来之后,被他摸了摸头。
“没了。真的没了。”顾千秋小声辩解,说着说着,自己也气愤上了,“我也不知道运气会这么差。别人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的人渣,我一连遇上七个。”
郁阳泽:“……”
郁阳泽深吸一口气:“师父,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之前遇到那么多人渣,其实是为了……遇到一个正确的人呢?”
顾千秋稍愣,重复了一遍:“为了遇到正确的人?”
郁阳泽似乎有些紧张,喉咙一动,却不愿意移开目光,瞳色灼灼地盯着顾千秋。
顾千秋破口大骂:“那他也太缺德了!”
郁阳泽:“?!”
顾千秋不可理喻:“什么人给我安排这么挫折的情路啊?他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付出这么大代价才能遇见他,我呸!他配么?”
郁阳泽:“……”
他的春心萌动和惴惴不安全都被喂了狗。
而此时,他身后传来一声:“代盟主?”
秋珂不知何时已经把殷凝月换了个地方藏,大概是真看不惯顾千秋,现在一个人回来了,悠悠道:“好巧。”
这个角落里一共就这么几号人,不知道她在巧个什么劲。
顾千秋问:“殷凝月呢?”
秋珂滴水不漏地胡说八道:“她吃多了积食,我带她出去逛了一圈。”
顾千秋“啧”了一声,然后冷笑。
这一笑,真是汇聚了顾盟主此生的阴险狡诈、狠恶用心。
秋珂嘴角的笑容一顿。
郁阳泽心中好笑,扭头道:“何事?”
他们现在,顾千秋不在意形象地盘腿坐在地上,郁阳泽则蹲在他身前,顺手将弄乱的东西收拾好,果皮果核都打包带走,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手帕,顾千秋动作自然地接过去擦手。
而秋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俩,然后真心诚意地说:“学到了。”
郁阳泽:“?”
秋珂咳嗽了一声,道:“代盟主,刚刚我在路上说敬仰你,全是肺腑之言。曾经我以为您是因顾盟主余威而名满天下,但今日一见,才发现流言可畏,我们这种小碎催跟您比起来,真是令人自惭形秽。”
这阴阳怪气的明褒暗贬,一路上的莫名其妙。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但郁阳泽一向不吃这套,他:“哦。”
秋珂笑容更加灿烂:“不瞒您说,听过你的故事后,我一直想跟您切磋一下。不知代盟主大人可否赏脸?”
顾千秋扶额。
这哪儿是对这郁阳泽啊,这是奔着良玉榜首来的。
他估计啊,当初发喜帖的时候自在还是第一,她来琉璃寺明显目的不纯。
但没想到小和尚没第一多久,就被郁阳泽一脚踹下去了。
而这姑娘已经请了师命,不来不行。
没想到意外之喜,碰上郁阳泽了。
看来这个孤妍一脉的女剑修,是对自己的剑很有自信。
顾千秋刚想说话,就被郁阳泽按住了手背,道:“好。”
秋珂笑吟吟地说:“那代盟主大人,时间地点您挑。说不定打完之后,我们会成为朋友呢。”
顾千秋一乐。
这种性格的姑娘,他还没见过呢。
但郁阳泽淡淡道:“不会。”
顾千秋也一愣,郁阳泽继续道:“你只会跟不如你的人做朋友。而我,不会输。”
秋珂笑容一顿,又笑开:“那不一定吧。”
她说完,礼貌地拱拱手,微微欠身,离开了。
顾千秋问:“你怎么知道?”
郁阳泽一哂,没说话。
顾千秋轻轻给了他一下:“诶,问你话呢。”
郁阳泽无奈,看着仇元琛重新蹲回这个小角落,道:“因为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仇元琛蹲在那里,手肘搭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对郁阳泽说:“诶,为何如此多的人追着你要抢良玉榜首?怎么当初就没人跟老顾抢啊?”
郁阳泽:“……”
顾千秋接话:“老仇你傻啦?那是因为我没当过良玉榜首啊!他们想抢也没得抢。”
这回换仇元琛:“……”
仇元琛摸了一把脸:“好吧,也有一定道理。它有道理就有道理在,它有个狗屁的道理。”
郁阳泽眼中含笑:“那是因为师父是‘虚名榜首’。”
虚名榜首──
夏三伏。
雪如尘,白满山。
霜雪明寒光一动,剑锋所指,玉琢银装。
“若你们都不站起来的话,这个榜首的虚名,我可就带走了哦。”
天碑十人宛如打雪仗输了,被埋得一头一脸,结结实实。
“有没有人啊?”
一个少年努力挣扎,从一个雪堆里伸出手来。
下一秒,就被霜雪明“啪!”地拍在脑袋上。
他虽为此时的良玉第一,但迫于霜雪明淫威,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含恨双眼一翻,不省人事。
“你们都不说话的话。那我就走了哦。”
他说走,但只是人迈了步子,霜雪明还留在原地。
那长剑高悬,锐利的光在风雪交加中,几乎冷灼到刺眼,青锋若冷火,是多看一眼就要原地去世的程度。
此情此景,少年想念一句诗。
但以他的文化程度,最终琢磨了半天,只能道──
“千山鸟飞绝。”
五月山间桃花盛开、群鸟栖林。
“万径人踪灭。”
许多人乌泱泱地涌上来,朝着山顶跑去,嘴里还喊着我的哥我的姐我的徒我的孩儿……
“孤舟蓑笠翁。”
他们这年纪最大的,二十封顶。
“独钓寒江雪。”
霜雪明开心地抖了一下。
礼堂之中,顾千秋:“……”
顾千秋恼羞成怒,故作生气:“你俩能别提这一茬么?”
虽然当时是挺爽的。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一日不堪回首过一日,爷失忆了!
仇元琛闷笑:“还好我当时没上榜。不然你六亲不认,岂不是连我一起捶?”
顾千秋面无表情:“那我会捶其他九个,让你在旁边看着,并给你端茶倒水,直到他们都开始怀疑你是我私生子,满意么?”
仇元琛一想那画面,居然觉得还有种诡异的爽感。
郁阳泽却轻声道:“师父。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若这话是从仇元琛嘴里说出来,顾千秋估计也就认了。
但是……顾千秋一言难尽:“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个屁,自己找地方玩儿去吧。”
郁阳泽静默一瞬,低声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这话有点怪,但顾千秋正羞愤欲死,压根儿没听出来怪的地方,一挑眉毛:“嗯?什么时候还学会顶嘴了?”
“诶!”仇元琛这次居然站在了郁阳泽这边,“他说的有道理,老顾,他不是小孩儿了。毕竟应该没有哪家小孩儿能把人家打得重伤不治,白白浪费了寺内百年香火呢。”
姓仇的应该是抓错了重点,他说完之后,顾千秋顶着一脑门疑惑不解,郁阳泽则起身坐回了席内。
虽然礼堂内人多,但他们本就是漩涡中心的焦点,除了严之雀之外,就数这里的目光汇聚得多。
仇元琛还要废话,被顾千秋毫不留情地推着脸,一用力道:“你也别呆在这儿了,走吧?”
他们都走开之后,顾千秋兀自烦了一会儿。
但等意识到这点之后,他没想明白自己在烦什么,索性直接不烦了。
他悄悄对殷凝月招了招手。
后者有极短时间的挣扎,但最终还是走到了顾千秋身边,两人一起缩在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