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趴在那生死不知, 再看周围,人烟稀少的野外小道,又恰逢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周遭都是银霜遍地,若这人还是活的,恐怕也难逃一死。
邢岳森眉头拧着,见许黟面露担忧, 开口说道:“我们且下去看看, 要是这人还活着,救了他也算是功德一件。”
“快, 停车。”陶清皓立马撩开帘子, 这外头的冷风扑面打来, 他呲着牙喊道。
车把式“吁”了一声,将骡车稳当地停下来。
许黟二话不说地先背着药箱下车,后面几人陆续紧跟其后。
他们快步地走到趴在地上的人, 近了, 就看这人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短褐,袖子太短了,露出来的半截手臂冻得发白,半张紫红色的脸埋在雪地里看不清。
许黟蹲身,伸出手去摸他脖子处的脉搏,见这人还有体温和脉搏, 沉着脸地小心将他侧翻过身。
这下子,他们都看清这人的长相了。
模样约莫二十三四, 眉眼、鼻梁以及下颌骨都有细细碎碎的冻伤。嘴唇干裂, 两颊是冻伤所致的斑红,但一摸额头不烫, 许黟便探向他的胸口,胸口处也是温热的,接着就撩开他的眼皮看眼睛。
身后的鑫盛沅问道:“许黟,这人怎么样了?”
“没有大问题。”许黟抿唇,这人的脉象上看,更像是饿晕过去。
他把自己的猜想告知给其他几人。
邢岳森思索道:“不如,我们先把他搬上车。”
“可以。”许黟点头,对他们说,“山上的金鹅寺有歇脚的禅房,我们等着人醒了,再问他发生了何事。”
众人没有异议,他们要抬手帮忙,被许黟拒绝了。他把人扛到车上,很快车辆再度出发。
这回,骡车的速度加快了。
进到车里,许黟没有干等着什么都没做。
他先给这人做了急救处理。
许黟坐到这人旁边,俯身为他揉搓被冻得发僵发白的双臂。他保持着揉搓的力道和均匀的速度,以促进手臂的血液循环,缓解冻结的状态。
车厢里的气温比外面高了不少,随着时间推移,这人的呼吸变得更加平稳,身体的温度也渐渐恢复到正常体温。
不过他没醒,许黟不放心地又探了一回脉搏,见没大碍才松了口气。
他在忙时,其他人都缄默等待着,等许黟歇了下来,陶清皓忍不住地问:“许黟,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几人都是见过许黟救过人的,但依旧对他的举动挺好奇。
鑫盛沅也问道:“你搓他的手臂,他就能醒吗?”
许黟依着垫子盘膝而坐,看向他们道:“这是急救法。”
许黟跟他们讲什么是“冻伤急救法”,要是这人不小心冻伤了,不能用火烤,用热水泡,这样反而加重冻伤的部位,导致受伤的地方彻底坏死废掉。
这也是为何有的人在接触低温后,再去碰高温的东西,会感知到接触面传来的麻痹感。会出现这种反应,属于没到一级冻伤的程度,要是达到一级,这个麻痹感还会更加强烈。
除揉搓冻伤的部位,可用艾蒿煮水,先熏后泡,要是有冻疱,可用银针挑破,再涂抹膏药。[注1]
许黟说罢,就去检查这人的双掌十指。
只见这人的指腹都是渗血的皲裂,指甲缝里残留着刨土后才会有的泥垢,再看掌根处、手指关节等部位的冻疱,已出现破溃糜烂。
许黟眉头微微皱起,这人看着不像是寻常饿晕,更像是从哪里逃难来的。
他会生出这个想法还是看到青年的鞋子,已磨的鞋底与脚尖破烂,露出长着冻疱的脚趾头。
鑫盛沅和陶清皓哪见过这样凄惨的人,盯着那伤口露出不适的神态,默默地往后挪了挪,不敢再去看那些伤口。
邢岳森比他们年长,到底要稳重不少,他看着许黟:“能治?”
许黟点头:“能,当归芍药汤和桂枝芍药汤都可治冻伤。他这伤处,有新添的冻伤外,还有老的冻疮,这老疮即使治好也容易复发,以后也都需要注意。”
“黟哥儿你放心去治,这人我负责了。”邢岳森点点头,对他说。
许黟闻言笑了下:“这病不难医,用不了多少银钱。”
言下之意,他一个人也是能负责得起。
鑫盛沅和陶清皓见状,互看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见者有份,这人是我们一起救的,那救他也得有我们一份。”陶清皓说道,“许黟你出力,就让我们出银钱好了。”
如此说好,这骡车抵达金鹅山脚下。
上山的路只能靠两条腿,许黟见着这人还没醒来,想了想,就去找在山脚处摆摊卖香火的摊主,他愿出二十文,问他可愿意背一个人上山。
卖香火的摊主以为自个听错了,震惊道:“二十文?”不是二文钱?
许黟重复道:“阿叔,是二十文。”
确定是二十文,摊主哪有不乐意的,后面几个小摊听到还有这样好的事,纷纷来问,他们也可背人上山。
这金鹅寺香火不绝,来此祈福的人里,除了附近的百姓,还有好多富贵人家的娘子们。娘子们轻易不露面示人,戴着帷帽不好上山,就会请挑山夫抬着小轿上去,打赏十几个钱,就已是十分阔绰。
许黟不需要那么多人,他还是选了最先问的那个阿叔。
接着,陶清皓掏了钱给这位阿叔,让他去把车厢里躺着的人背下来。
没多久一行人上了山。寺庙里的小沙弥看到他们背着个昏迷的人上来,连忙带着他们去到一间禅房,再跑去喊寺里的师父。
“可累死我了。”陶清皓喘着气,歪歪斜斜地瘫坐在蒲团上面,看着被安置在床榻的人,想了想问,“他怎么还没醒?”
“快了。”许黟打开药箱,拿出针砭,为他炙针。
许黟刚给他炙针完,这人便呻吟几声地悠悠醒过来。
青壮醒来,缓了缓神就想说话,他虚弱地张了张嘴,嗓子眼却疼得厉害,张了半天都没能说得出话。
“他这是怎么了?”鑫盛沅皱着眉问许黟。
许黟看着床榻醒来就想爬起来的汉子,默不作声地拿着禅房里的水壶,倒了一碗水递过去给他。
青壮死寂沉沉的眼睛动了动,立马抓住碗沿拼命地灌到嘴里。
“欸,你慢点。”
“没人跟你抢,你要是饿了,我们车上还有点心。”
青壮喝完水,似乎有了些力气,这回他再去看围在他身边的人,个个穿着花贵锦缎衣袍,那袍子漂亮得很,隐隐泛着精美的云纹,都是用贵重的丝线一根根织就而成。
他呆愣地看着,脑海里想着,他被这些高不可攀的富贵子弟给救了……
“许黟,他这是被冻傻了吗,怎么呆呆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良久,鑫盛沅诧异地扯了扯许黟的袖子。
许黟:“……”
他目光从这青壮的脸上扫过,看出这人似乎受到了刺激,却不知是什么。
沉思半晌,许黟便让邢岳森他们先出去候着。
此时金鹅寺的师父随着小沙弥过来,看到邢岳森等人,连忙双手合十地请他们到隔壁禅房歇息。
至于这刚醒过来的青壮还十分虚弱,许黟就交代寺中的师父熬一碗米粥过来。
很快,拥挤的禅房只剩许黟和青壮。
许黟平易近人地坐到床榻边,与他面对面相看。
这青壮动了动手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许黟。
许黟平静地说道:“在下许黟,是一名游方郎中,适才是我与友人们在路边发现的你,把你带来这金鹅寺里。”
“你们救了我?”青壮哑着嗓子问。
许黟颔首:“是的。”
他顿了下,缓缓问他,“你为何倒在野外,可是盐亭县人?”
闻言,青壮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面部肌肉都在控制不住地抽搐,他死死盯着许黟,像是想到什么,紧接着痛苦喊道:“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原来,这青壮是从西充县逃难来的。
西充县本县受灾不重,严重的是周边几个村落,一夜之间大雪封山,村民们都被困在山里出不去。
青壮所在的村落,离着山脚近,暴雪来得突然,他们村里人都没来得及准备,就都被封在山里出不去了。
暴雪封山五日,还没有人来搭救他们,再这样下去,他们肯定必死无疑。他作为村长儿子,于是决定带着几个同村人一起找出山的路。
这双手的冻疱便是刨雪刨土刨出来的,可他不敢停,漫山遍野都是茫茫白雪,好似一停,他们就丧命在这里。
他与同村人好不容易从山里跑出来,还没到县城官府,路上再次遇到大暴雪迷路。
同村人都冻死了,就他坚持着走到这里,再也坚持不住晕倒过去。
“求求大夫,救救我们村里人吧。”青壮踉跄地从床上爬下来,跪到地上恳求,“我们村里有二十六户,两百多人呐。”
这雪封山数天了,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得死啊。
许黟看得心头沉重,眉头紧锁地急忙把他扶起来坐好:“你且与我说说,你们村落在哪里。”
“好……好……”青壮泣不成声。
……
禅房的门打开,许黟脚步飞快地来到隔壁房。
邢岳森都在房里焦急等着,见着他出来了,赶紧走过来询问如何了。
许黟语速飞快道:“他是从西充县逃难来的,他们村已被雪封七八日有余,得尽快派人去官府,让官府派人搭救。”
“竟是从西充县来的!”
大家惊呼,盐亭县离西充县可是有上百里远,这人究竟是靠着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坚持到这儿。
一想到他们救了这人,几个人都很激动。
“许黟,这事交给我们来办。”邢岳森很快就想好对策,把事情拦了下来。
这件事关系重大,西充县虽与盐亭县相靠,所属管辖的府州却不同,如今的西充县隶属果州管辖,盐亭县的官府轻易掺和不得。
邢家和鑫家,他们两家都与官员有来往,让他们出面再合适不过。
两人没有耽误,让小沙弥取笔墨纸砚过来。
旁边的陶清皓想帮忙,却发现他家与官府的关系,还没有邢家和鑫家的好,轮不到他家出面。
陶清皓:“……”
不是,大家都是同为商贾子弟,怎么到头来,就他家略有些拿不出手了。
许黟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清皓,你去问下寺里的师父,这米粥可熬好了?”
陶清皓收起思绪,点头道:“我去问下。”
他走出禅房去找寺庙里的师父,房里,小沙弥把笔墨纸砚端了过来。
“施主们,东西拿来了。”小沙弥说罢,放下东西离开。
邢岳森对许黟道:“我书写一封,让车夫先送回府里,想来家父收到信,会派人送往县令府邸。”
说罢,他又道,“这事急不得,还得派人去到西充县查清楚,不能只凭着一人之言。”
“不错。”许黟点头,“是该查清楚。”
既如此的话,他就想到庞博弈和潘县尉二人。
这两人几日前还得了他写的赈灾计策,要是将此事报给他们知晓,兴许能在这件事上加一道保险。
思到这里,许黟对他们说:“再替我送一封到潘县尉府中。”
邢岳森抬眉:“?”
鑫盛沅看向许黟:“你认识潘县尉?”
许黟解释道:“之前与潘县尉有过几面之缘。”
不管是潘县尉,还是身份不明的庞博弈,这两人里,要是有个人能直接做主,比邢岳森和鑫盛沅通过家里的关系联系官府,更加直接快速。
西充县的灾情等不得,若不是,他倒不想出头。
鑫盛沅吃惊,他都没和潘县尉说过话:“!”
有回鑫府设宴,宴请了潘县尉来府里,他只就旁看着,没有机会上前。
“黟哥儿要是能在潘县尉面前说得上话最好了,也能省去几趟麻烦。”邢岳森笑了笑,说道。
他信许黟说的话不假,直接为他铺了纸张,将毛笔转递到许黟面前。
许黟提笔斟酌片刻,落笔书写。
没多久,许黟和邢岳森等人写完信,等笔墨干透,几人把纸张折叠封进信封,糊上封口。
这时陶清皓也回来了,看他们都把信写完,就说寺庙的师父已拿着米粥喂了那青壮,那人能下地走动了。
“我且去看下。”许黟起身,对他们说。
邢岳森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送信。”
大家分成两路,许黟回到禅房给青壮再度诊脉。青壮激动的情绪有所平复,许黟就与他说,已派人送信给官府。
他听得这话,激动地站起来给许黟他们行礼致谢。
行礼完,青壮半跪在地,郑重道:“多谢许大夫,多谢几位小官人的救命之恩。小的无以为报,愿意为你们做牛做马,感恩各位小官人能出手救我村里所有村民性命。”
鑫盛沅“欸”了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红脸颊:“你快起来,我也没有帮你什么。”
陶清皓在旁附和:“只是尽了绵薄之力,希望官府那边会有所行动。”
许黟让他起身:“你暂且在金鹅寺里养伤,待伤口好得差不多,再回去。”
青壮知晓他如今这状态回不去,便听从地留了下来。
而后,许黟写了一张药方交代给寺中的师父。
他为青壮开的是桂枝芍药汤,此方所用的药材为桂枝、陈皮、甘草、生姜、白芍等,具有解肌温脾的功效,主治太阴伤风,自汗,手足自温等。
而其中的主药桂枝和白芍,桂枝具有解表散寒、温经通脉的功效,白芍具有柔肝缓急、止痛调经的作用,再加入能驱寒的生姜,有利水健脾、祛浊化湿的甘草和陈皮,合成药剂,便对冻伤冻疮有很好的治疗效果。[注2]
许黟开完药方,交由金鹅寺的师父:“这几日就要多麻烦师父了,这药汤一剂两服,九分水煎煮为五分,食后再服。”
“贫僧记住了,施主可放心。”接待他们的师父微微笑着拿过药方,他粗略一看,就道,“寺中的仓库里有这些药材,贫僧这就去抓药。”
“等等。”
一旁的陶清皓叫住师父,他终于等到机会,怎么都要表现一二。
“这位汉子的治病钱由我来出,饮食居住一概从我这边走,这两日我派人送些补身的药材过来,也一并炖煮成养生汤送过去。”陶清皓说罢,从怀里拿出用锦缎做的钱袋,取出一张十两的交子递给他。
许黟眨了眨眼:“……”他这是交了好几个阔绰的朋友呀。
寺中师父是见惯香客们出手大方,陶家又是县城的大户人家,每回上山烧香,捐的香火钱不下十贯银钱。
他从善如流地接下交子,微笑道:“陶施主放心,贫僧自当全力照顾。”
……
潘府,书房。
潘文济脸色阴沉地听着从西充县传递回来的消息,垂臂站在案前的下属后背冷汗涔涔,冬日里都惊厥出一身冷汗。
“还有呢?”潘文济问他。
下属微微垂头,不敢隐瞒地说:“西充县虽已派了上百乡兵前去受灾的地区赈灾救援,只是效果甚微,好些被封堵的道路还没疏通,我们的人在外围就被拦住不让靠近了。”
作为潘县尉的下属,他也不明白潘县尉要他去探明西充县的灾情有何用处。
尤其西充县离着盐亭县这般远,那边归属果州管辖,潘县尉想要升官,也该对潼川府的差事上心才对呀。
“此事务必再去探明,速速回禀。”潘文济沉声吩咐他,再拿一信物给到下属,要他前往果州一趟。
下属得了命令,恭敬地行礼退出书房。
潘文济在书房里来回思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西充县的灾情频频传出来,周遭几个大县捐赠物资、粮食不少。
有这么多赈灾之物,即使灾难严峻,也能妥善安置这些灾民才是。
但得到的消息却是,如今西充县里,有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无依无靠。县府的人发放下来的物资少得可怜,施舍的米粥如同清汤,已有二十个余人在城外河畔丧命。
那条河贯穿数县……乃紧接着盐亭县的水域河流,要是那边发生疫病,盐亭县亦会受到影响。
想到这里,潘文济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一个少年郎的面容。
这少年,几日前说过这话。
潘文济沉声喊道:“来人,备车去庞府。”
下一刻,备好车的潘管家匆匆来到书房。
他手中拿着书信,敲了门入内,躬身举到潘文济的面前。
“郎君,适才厮儿来禀,说有小童送了封信过来,信上留的是许大夫的名字,小的不敢私自做主。”
上回他私自做主,压下庞府的消息,已得了郎君一顿斥责。
这许大夫与庞府挂钩,他想着莫非也是庞府的事儿,哪敢耽搁,拿到信就第一时间来书房。
潘文济听闻是许黟递来的信,眯了眯眼,接过书信撕开封口。
将里头的信纸打开,他看着上方有条不紊地书写着今日所求事件的整个来龙去脉。
看完,潘文济心里头生出浓浓火气。
雪封数日,无人救援……
短短几句话,像是什么都说了。西充县的官府无能到这种地步,真叫潘文济心里没来由一阵悲凉。
他深深地喟叹一句:“罢了罢了。”
话音落地,他背手拿着书信走出书房,门外小厮小步跟在后面,随着他上了骡车,出发前往庞府。
*
话说回许黟等人,他们今日前来金鹅寺主要是为了点长明灯祈福。
与他们一同前来祈福的同窗们在大雄宝殿等了许久,只是迟迟不见他们人影,就先提前去到后殿祈祷点灯了。
等许黟他们过来的时候,这些同窗已点了灯,有的去殿外赏雪,有的诗兴大发。
看着满山皑雪,许黟等人缓步来到后殿。
这后殿灯火通明,红漆木架上面,放着一盏盏明亮耀眼的油灯,照得整个大殿金碧辉煌。这油灯便是长明灯了,亦是为生者、死者祈福。
里面有一个小沙弥在打扫,见着有香客过来,停下来低头行礼,问道:“几位施主是来点灯的吗?”
许黟看着他,温和道:“是的。”
“施主们随我来。”小沙弥引着他们来到殿堂的后方,还未点燃的长明灯就在这处的架子上叠放着。
这长明灯点燃后,会放在殿中长久不灭,不过期间得给寺庙施钱资助,也叫做“香火钱”,以此来维持长明灯能长久不灭。
邢岳森他们对此再熟悉不过,拿出早备好的银钱,放置在装着香火钱的盘子中。
许黟经他们的提醒,也提前一日备好银钱。
等他们施助香火钱后,小沙弥为他们取下油碟,一盏盏的倒上香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