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卓耳, 你想不想学别的?”
“我想过等我年纪再大一些,就进城去找个大夫当学徒。但族长说,老师不在了, 族里就只有我会药草,我要是也走了,族里就没有能看病的巫医。”
阿卓耳垂下脑袋,有些闷闷的想, 族里不能没有巫医。
他不能离开这山涧峡谷。
……嗯, 这倒是个问题,山涧蚊虫多, 没有医者, 是很大的隐患。
不过转念一想, 哪怕阿卓耳以后长大,想要去外面的世界,却也不一定能混得下去。他生活在这满目皆是苍翠山崖依江而生的遐方绝域, 面对外界的世道人心, 想要如鱼得水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显然,目前的阿卓耳还没感觉到这份危机。
他没有年长的族长那样的毒辣眼光,在面对许黟这个问题时,并没有多想。
屋外,那阵阵麦香味十分勾人。
阿卓耳嗅到烤肉干的香味,想起来, 许黟答应他,只要回答了问题, 就可以交换早食。
按照意图, 他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阿卓耳问道:“我现在可以吃汤饼了吗?”
许黟笑道:“成, 阿旭应该做好汤饼了,还烤了肉。你尝过阿旭做的饭,定会喜欢上。”
阿卓耳揣着手应着,跟着许黟和颜曲月他们出来。
屋外,不远处。
阿旭和阿锦在准备着吃食,看到他们来,向许黟躬了一腰笑说:“汤饼好了,肉也好了。”
许黟道:“阿旭,去请族长来吃。”
虽然在这山野暂住,却也礼数不能缺,这里的族长见过些世面,他不能像哄小孩子一样。
不多时,族长应邀而来,许黟拱手一礼笑道:“多谢族长老伯昨夜关照,我让阿旭多做了些汤饼,不知老伯能不能吃。”
他说着时,二庆从车厢里搬来几张折叠杌凳,“族长老伯,请坐。”
族长便坐了下来。他慈和笑着道:“叫我声老伯就好。”
许黟亦坐了下来,等待阿旭端来吃食前,他缓缓道:“老伯,我们这趟途经施州,是要进城去的。怕是在这处留不了多少日子。”
族长点头:“有客来是好事,但你们多留不得,老朽不强求。”说罢,他目光看向了阿卓耳。
这孩子在他过来后,就一直没开口说话,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锅汤饼瞧着。
山中缺耕地,开垦出来的山田种了些稻,量不多。麦是少见的,城里的粮铺有卖,价钱不便宜。
也不怪这孩子,要是他小时候,闻到这样的香味,也会把持不住。
不过是年长几十岁,性子稳重不少,才表现得如此淡定。
许黟笑道:“我身无其他长处,只识得些药草药理,这几日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老伯尽快提。”
这话听得令人心动,族长低笑道:“好哩好哩,正巧咯,山神祭后就是雨季要来,山里毒虫更多,就是不知道许大夫手上可有驱虫的好法子。”
阿卓耳开口道:“有我哩,用不上许大夫。”
族长瞥他一眼,却也没说别的,只道:“阿卓耳你是好啊,可毒膏太毒了。”
听他这么说,阿卓耳就不说话了。
这事儿,族长不止一次提过了,上回也说,说老巫医去世后,他们这巫医的传承断了,再也续不上。
阿卓耳不爱听这些,但无能为力,唯有忍着。
这时,穿着浅绿色褙子裙的阿锦端着木盘,盘上装着盛汤饼肉块的陶碗和陶盘走来。
将汤饼和切好的肉块放在众人脚前的杌几上,阿锦笑吟吟道:“好吃的来啦,老伯,阿卓耳,你们吃好。”
阿卓耳确实等得很久,看着吃食端来,便不去想那扫兴的事,端着陶碗,顿觉得这浓浓的麦香更吸引人了,他一口气吃完,又吃了烤得焦焦嫩嫩的兔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族长也不例外,他拿衣袖擦擦嘴巴,笑道:“真是美味。”
阿卓耳看向许黟,认真道:“你说的对,他做的饭确实好吃。”
许黟一下子就笑起来,这算不算捕获了少年的胃。
族长看在眼里,起身:“许大夫,有时间的话可以多陪陪阿卓耳,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老巫医去世后,他就独当一面,但其实还是个孩子。”
阿卓耳皱眉反驳:“族长,我不小了。”
“好好好,不小了。”族长笑眯眯的看他,“那你多带着许大夫熟悉山里,这客人叫你招待。”
“……我?”阿卓耳震惊。
这看起来不像族长会安排的事儿,可看族长表情,不像是假的。
许黟低低一笑,应了:“那就多麻烦阿卓耳了。”
……
山脚下停泊着几叶竹筏,出去捕鱼的族人们回来了,几个青壮拖着沉重的篓子,底部滴答答地漏着江水,一路把鱼篓子搬到岸上停驻的小亭。
已有几个孩童兴奋地从山上搬下来竹桶,期待着今日有多少收获。
就是这个时候,阿卓耳带着许黟来到江边看他们捕鱼。
偏僻的山峡除了溪洞蛮会来骚扰,经年累月都很少有客人来。昨日来的客人们,令族里很多小孩都很高兴热情。
看着许黟来到这里,几个小孩投来目光,纷纷高兴地喊着“许大夫”,又纷纷喊“阿卓耳”。
许黟笑着应着,跟着阿卓耳走到亭子前。
阿卓耳是他们的巫医,哪怕年纪小,地位却很高,那些捕鱼回来的青壮族人见到他,便在倒出来的鱼里面,挑了一条相对小些的递过去给他吃。
“我新调了毒膏,你们出门的时候来拿。”拎着活鱼的阿卓耳一字一字说道。
青年点头,表示他知晓了。
然后,他看向许黟,笑着问:“许大夫,可要吃鱼?”
江鱼肥美,要拿去镇上卖的鱼,每条都有手臂那么长,看着肉质就很不错。
许黟认真问道:“可以拿驱虫药跟你们换一条吗?”
“驱虫药?”青壮诧异问。
许黟道:“是治疗虫证的驱虫药,像你们经常在山中久居,吃到生食,这肉里的虫会进入到体内,导致泻肚,肠胃痛,讥瘦都有可能。”
几个青壮和小孩听后,都是满脸惊恐。
“你是说我们肚子里有虫子?”
有小孩子甚至撩起上衣看肚皮,左瞧瞧右瞧瞧,想看是不是真的有虫子。
许黟被小孩们的天真逗笑,他压了压嘴角,说道:“要是有虫,吃了药会泻出来,或是吐出来。”
阿卓耳听后,沉思着问:“我知道这事,老师曾经给族里人喂过药,那人就吐了好多虫子,肚子就不痛了。”
“啊——”
“好可怕啊——”
几个小孩尖叫地跑开了。
青壮们:“……”
他们也记起这事来,那是三年前,跟着他们捕鱼的族人突然泻肚,连着泻了好多天,后面肚子还胀起来,像是有了身孕。老巫医用火炙去烤他的肚子,却使得他疼得哇哇大叫。
那时候,老巫医嘀咕了几句话,谁也没听清楚。
不久他就拿着药粉出来,喂给族人吃。吃下药粉的半日,那族人就吐了一滩活着的虫子。
青壮们脸色变了变,有些难看地看着许黟:“许大夫,我们也……有那种虫子吗?”
“不一定。”许黟摇摇头,“或许可以试试。”
阿卓耳惊讶:“这药粉能随便吃?”
许黟道:“不是随便吃,服用要有数,不宜过量。”没有什么药是能随便吃的。
更何况是这带有毒性的驱虫药了。
不过听着许黟的话,这几个青壮都有些犹豫,毕竟他们也见过老巫医治死过人,虽然那人已经要死了。
片刻后,一个青壮拉着阿卓耳来到旁边说话:“阿卓耳,你觉得这许大夫说的话,可能信?”
阿卓耳盯着他看:“那是族长请来的客人。”
青壮张张嘴:“……”他就是因为这,才问的啊。
“你是族里的巫医,我们听你的。”
阿卓耳目光落在手里拎着的鱼上,这鱼快要死了:“你们不去卖鱼了吗?”
“啊?”青壮一时没听清,“你说鱼怎么了?”
阿卓耳道:“鱼要是死掉了,就卖不到好价钱了。”
青壮:“!!!”
后面,他们到底是没找许黟换驱虫药,急匆匆地搬着鱼桶,道别许黟。
看着他们渡舟离开,许黟似笑非笑地看向走回来的阿卓耳。
从山脚处回来,阿卓耳屋外已经有几个阿嫲,她们手中牵着孩子,神色紧张地看向回来的许黟和阿卓耳。
“怎么了?”许黟目光睨向颜曲月。
颜曲月轻摇头,低声说道:“她们来一会儿了,说是要找阿卓耳,像是有急要的事儿。”
“就你在这里?阿锦没陪着你?”许黟视野扫了一圈,不见其他人,微微皱起眉头。
颜曲月道:“阿锦跟着二庆去山里了,阿旭本来还在,但被我叫去挑水了。”
她有几日没能好好洗漱,昨夜又匆忙,便想着今日在屋里沐浴。
哪想,外面突然传来骚动声,出来时,就看到了几个阿嫲。
为首的阿嫲带着孩子过来,问阿卓耳:“听孩子们说,他们肚子里有虫子,要吃药。”
“嗯?”阿卓耳神色微妙。
阿嫲又道:“这是真的吗?”
这话,许黟自然也听到了,没想到会是他们的话让孩子们产生了误会。
他连忙上前,想要解释。
结果让阿卓耳抢先一步,开口道:“是有这话,但不是他们有虫子,是族里人肚子里都有可能。”
许黟迈向前的脚步顿住:“……”
接着,他差点踉跄了下。
“这话是许大夫说的。”阿卓耳朝着他看过来,狡黠地笑了笑。
顷刻之间,数名老少都将许黟和颜曲月围了上来,齐齐看向他,慌张询问他这是不是真的。
佝偻的阿嫲举着拐杖,双眼浑浊,嘶声道:“贵客是大夫呦,救救我们吧。”
她比任何族人都清楚,那虫病是多么可怕。
年轻时,族中曾经爆发过虫病,死了很多很多人。便是当时最厉害的巫医,也无能为力。
她们的举动很快引起注意,族长踉跄着步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询问了前因后果,族长目光灼灼地看向许黟,凝重道:“要是真有虫病,那是大事,还望许大夫不要瞒着,告诉老巧吧。”
许黟听得酸楚,拱手道:“老伯严重,是我没有道清,让这孩子传了去。我本是想用驱虫药换江鱼,才生了这误会。”
“是假的?”族长哈哈笑起来,“是假就好,惊扰到贵客实在失责,今夜宰杀山鸡,再迎贵客。”
许黟惊呼:“不可不可,养家畜不易,怎么能都让我们给吃了。”
族长笑着道:“有何不可,难得来客,都没拿酒来饮。”他见许黟谈吐不凡,便也问是否读过不少圣贤书。
听闻许黟是弃文从医,更是敬佩:“时人崇仰读书人,像许大夫这般古往今来皆是少有。”
“不过是家境贫寒,才断了读书的念头。”许黟轻笑着摇摇头。
哪怕他这么说,族长对他的态度依旧崇敬。
这会儿,族中男人们也匆匆地跑来了,默默地站在一旁紧张等着。
一个阿嬷呜呜地哭起来:“没事儿,没事儿我儿,是娃儿听错了。”
“阿嬷哭啥,这是好事啊。”一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女人过来搀扶她回去,这里面几个小孩里,有她的孩子。她从江边浆洗好衣裳回来,听到这事,吓得衣裳都丢在半道。
等来了,听到是假的,便喜笑颜开。
族长高声喊道:“行啦,既然是误会,那都散去,该做活的做活,不要在这里惊扰到许大夫了。”
等族里人都散开了,族长有些叹气地看向阿卓耳。
阿卓耳不敢去看老族长,他也晓得自己那些话严重,让族中人都陷入了恐慌。
族长叹息一声,道:“阿卓耳,你是本族的巫医,身有重任,族中人的性命都在你手中,你要是拿命开玩笑,是件很可怕的事儿。”
阿卓耳捏着手指头,小声道:“我不会了。”
族长知晓他的心性,没再说什么,摸摸他的脑袋,让他回屋去。
说罢,就邀请许黟去他屋里喝茶。
族长的屋子在正中位置,周围围着几间木屋,屋子外面,挂着个白骨森森的雄山羊头颅。
崖中光线昏暗,进到屋里,视野里黑蒙蒙,族长往屋里喊道:“喜娃儿,出来见客。”
屋里有道脆亮的嗓音应两声,接着从里面钻出个女娃子,朝着许黟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笑道:“许大夫好!”
这女娃儿许黟昨夜见过,窝在一个妇人怀里吃肉时,眼睛亮亮的。
许黟笑道:“喜娃儿好。”
族长催促道:“快去倒茶来。”
“诶诶,我这就去。”喜娃儿说罢,轻捷地飘回屋,顺手还将那灯给点上,一会儿就给抱来个圆肚子瓦罐。
她有些吃力地把瓦罐放在桌上,给许黟和族长倒茶。
许黟正好有些渴了,道谢后端起,顿时嗅到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夹带松叶的味道。
用松叶泡水喝,许黟不是没听说过,但他从未喝过,不免好奇这味道如何。
于是,便一口饮尽碗里的茶水,笑道:“多谢。”
族长笑眯眯地看着他:“许大夫是没喝过这样的茶吧。”
“是的。”许黟颔首,“不曾喝过。”
族长道:“松柏长青,寓意长寿,用它们的叶子泡水,是我们族中多年以来的习俗。”
许黟有所思地说道:“这松叶味苦,性温,入脾经,可活血安神,镇静祛痰,还能杀虫止痒,确实有康健养生之效。”
山涧潮湿,久居容易得风湿,但这松叶能治历节风痛、风湿痿痹等病证。用它来泡水当茶喝,确实能预防这些疾病。
许黟恍然大悟,为何这些峡民,能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