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拜师, 可不是只磕个头就成的,程宜然在激动过后,便忙着准备拜师礼。
像老师收学生, 其就需要正衣冠,向老师送拜师帖,还有呈六礼。
这“六礼”也是颇为讲究,是送给老师的报酬, 承用的是儒学规定的拜师礼仪。
次日程宜然早早就来到市井, 去到屠户那里买了两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去到卖菜摊上买了一把鲜嫩的芹菜, 接着再去到粮铺里, 买了龙眼干, 莲子,红豆和红枣。
拜师当日,颜曲月也来了, 她坐在厅堂上首, 与许黟一起,接受了程宜然的拜师礼。
自今日起他就要改口了,唤许黟为“老师”,唤颜曲月为“师娘”,这让阿旭和阿锦两人艳羡极了。
他们俩虽是许黟收的第一对徒弟,可没有经过拜师仪式, 至今未改过口,属于有实无名。
程宜然拜完了老师, 转头看到兄妹俩人, 知礼数地行礼道:“师兄,师姐。”
两人先是愣住, 紧接着便欢喜地与他行了礼。
“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师弟了。”阿锦笑颜道,“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来问我们,我们跟着郎君这么多年,学的东西不少。”
阿旭看着他:“当然,我们也不能越俎代庖,要是有郎君在,师弟还是要先问过郎君才是。”
程宜然笑道:“多谢师兄师姐不弃。”
程宜然回到家中,他娘在屋里等着他,见着他回来,欣慰地拿手摸摸他:“宜哥儿如今也算是有了出路,你切不能辜负了许大夫,好好在他膝下学医,等能出师,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起来。”
他娘望了一眼天色,云遮雾罩,这是个好兆头啊。
常言道,人头上有云气如车盖,便是大富大贵的征兆,她儿刚拜师,这云就翻涌云集,来到她家屋顶,岂不是在预兆着她儿终于有了出路。
看着他娘喜极而泣,程宜然心神感动,戳心窝子一般令他难以释怀。
想到以前诸多画面,他只恨自己不够争气。
程宜然半跪在地,牢牢地握住他娘的手掌:“娘,我定好好学医,不辜负你和老师的期许。”
也许,确实如他娘说的那样,以后他们的日子,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而现在的他还不知道,以后将会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选择。
……
许黟在收徒的第三天,制定好教学计划。
他手中三个徒弟,都不是初学者,基础的知识都很扎实,缺乏的,是临床经验。
这临床经验很重要,毕竟从医书上面学到的知识是死的,而病证是多种多样的,很少有患者,生的病和教科书上面写的一模一样。
这个概率有多低?就像买同个部位的猪肉,肉的纹理生长花纹都不同。
正是冬日光景,时人靠喝酒暖身越来越多,然而酒气性烈,入胃后随着卫气四散,充溢络脉,充盈经脉中的血液,久而久之,就会出现问题。
这时候,风邪乘虚而入的概率就增加。
生病者也变多了起来。
其中最易得病的,就是常年喝酒吃肉,将自己灌得伶仃大醉的酗酒者。
对于这样的病人,许黟救治过的不少,光是累积下来的病案,就足以订成两册书籍。
临床经验累积到一定量时,就有个好处,瞧一眼病人,就可以大致判断出他的症状如何。
许黟把这方面的病案拿出来:“先细读了这病案,后续若有病人来找,就由你们来诊治。”
阿旭惊讶地接过病案册,紧紧地抱在怀中:“郎君,我和妹妹也要参加吗?”
“对,你们都要参与。”许黟回他。
阿锦便问:“可是师弟之前都没接手过这等病人,他要是和我们一起来,可能跟不上进程。”
许黟笑笑:“未必。”
“你们也别有担忧,到时我会在旁,要是有问题,我会出手。”
听了这话,他们三人也是松一口气。
程宜然拿过病案翻了起来,看到上面详细地记载着每个病人的病症、一诊二诊的过程、药方的用途与药理等,都清晰了然。
他怔然片刻,好似无知小鱼涌入江海,面对滚滚波涛骇浪,无处落脚,却畅游其中,任其身随波游荡,所经之处,都是绚丽华彩,目不暇接。
只看完一个病案,他就要停住思考,要不然这脑子缓不过来。
“不急。”许黟微笑道,“以你们的实力,其实早可独当一面,只是对自己的能力还尚未有个更大的了解。”
等真正的接触过病患,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所学的东西,是否所能运用。
事到这里,许黟便叫他们拿着病案册,回自个的屋里攻读。
他来到隔壁屋里,喊二庆去书房谈正事。
“琬儿姑娘这几日在楼里如何?”许黟问。
二庆这些日子代替了阿旭,一直盯着花楼那边,琬儿身边的棉娥被赎身出来,这几日里,鸨母并未给她安排新的丫鬟。
像是怕新的丫鬟被策反了去,将她盯得很紧。
眼下这场景,她想要将消息从楼里传出来不容易,二庆思忖着道:“她如今连房间都出不去,外面有两个打手守着,只有交了银钱才能见她。”
“可有受伤?”许黟拧起眉峰。
二庆摇摇头:“那鸨母不敢明着来,不过琬儿姑娘也吃到了苦头,如今接待客人,留下的打赏都被拿了去。”
显然,这是不愿意让琬儿赎身了。
其实以琬儿在楼里的地位,犯不着让鸨母如此顾忌,她气的是一个小小的花娘骑到头上来。
何况许黟卖的药酒,对鸨母的吸引力着实大。可却因为这层关系在,她才恨极了琬儿隐瞒着她。毕竟,以琬儿那点借口,哪里骗得了她,鸨母气过后回想,就知道这里面漏洞有多大。
许黟就在等,等鸨母带着打手上门。
但这鸨母比他想的警惕,至今还未找上门来。
许黟撑颐思索,须弥,他确定了计划:“二庆,你带上药酒,去那瓦市最热闹的市妓坊里,寻那管事的,推销这酒。事后,再寻几个闲汉,在诸处茶坊、酒楼和歌馆,宣扬这事,便道我想把这药酒的秘方给卖了去。”
二庆恍然:“许大夫,你真的想卖?”
“不,只卖给那鸨母。”许黟眯起眼睛,叮嘱他,“你务必要让她知道,这药酒秘方的价值。”
二庆若有所思:“明白了。”
许黟交代完事,就取了交子递给他:“这事办下来,也要花些银钱,你拿着钱好办事。”
“许大夫,我要先去见琬儿姑娘吗?”二庆拿了钱收好,问许黟。
许黟笑了起来:“确实要,你记得别让琬儿姑娘泄了消息。”
想让她脱身,总要使些手段,对上鸨母这种逼良为娼的妇人,许黟没想过心慈手软。
或者在这个世道上,鸨母也是一方可怜人,但有时候,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此后,二庆按照叮嘱,来到市井里一处瓦馆消遣,馆里灯烛荧煌,有下等妓女不唤自来,看到二庆那英俊而青涩脸庞,皆是眼中心中喜悦,哪想这少年郎还没等她们靠近,就嫌弃地转过身去。
二庆不是来消遣的,他初来,就有仆从端茶来,要他点“花茶”。
他想了想许黟交代的事,点了馆里有名的上等花娘。在花娘来之前,他就先花出去了数贯钱。
看着银钱白花花地溜走,二庆心疼坏了,但为了正事,只能咬咬牙忍了,就是看向那些廊道上寻欢作乐的酒客,目光凶狠,不好惹。
不巧,今夜宴前歌唱,诸多楼中市妓来此争妍卖笑,这处瓦馆,亦是鸨母大东家名下。
二庆喝着杯中茶水,目光落在门庭处,就看到鸨母携带几个花娘过来助兴。
他心生一计,立马就唤了旁边的仆从,问他管事的在哪里,他有桩极好的买卖……
鸨母路过,便听到二庆不曾压低的清亮嗓音。
卖药酒方?
是那有神奇之效,只要喝了就能身强体健,奢靡作乐亦不会伤身的壮阳药酒?
鸨母心中生出惊喜,并未急着开口,而是让身后跟着的花娘们自去安排。她来到邻座一坐,要了壶好茶,在旁好好地听着。
越听她越惊,这姓许的真的想将那方子给卖了。
不由地心中暗自窃喜,若是这方子被她买了去,以她的手段,挣个几千上万贯钱,岂不是手到擒来?
不行,不能让旁人买了那方子。
眼见着二庆跟瓦馆里的管事鸨母谈完,从门庭处离开,她便紧紧地跟了过去。
“这位小哥,且慢且慢!”鸨母快步走着,扬着手中彩帕,挤眉弄眼地笑道,“这位小哥要我好追,可还记得我,那日舫上,咱们见过。”
二庆皱眉,像是想了许久:“哦,是你。”
他停住脚步,问她可有事。
鸨母想要上前拉他手,被他侧身躲开,她自然地收回手来,笑问:“闻你要卖那药酒方子,我正有此意,不知你家郎君,要的什么价?”
“郎君没说。”二庆摇头,“你若有这心意,可上门来问。”
二庆没多与她接触,怕自己演技不好,让鸨母看出端疑。
只留了个地址,拱了拱手就走。
……
许黟起来得很早,南城街坊还未传来劳作的声响,他就在晨光熹微中练拳了。
洗漱以后,他坐在书房抄录了几份医案,修整成册后,就从书房里出来。
这会儿,颜曲月她们也醒来了。院外,市井逐渐热闹,各种吆喝叫卖声此起披伏,二庆跑去给他们买了热腾腾的早食。
一直以来吃食的事都是阿旭在管,这回阿旭要忙着背医案,二庆主动接手这些琐事。
食完,许黟叫棉娥留在屋里不要出来。
按照他对鸨母的了解,等会不久,她定会带着人来谈药方买卖一事。
要是她看到棉娥在这里,难保不会想到别处去。论精明程度,许黟可不敢保证自己比鸨母厉害。
他拿捏的,不过是人性贪婪,只要鸨母和他想的那样,不怕她不落套。
今日程宜然很早就过来了,他还被许黟留下来吃早食,此时,他也终于知道许黟在计谋着什么。一想到这里面环环相扣,迷乱人眼,程宜然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敬佩和冲劲。
“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吗?”他肃然问道。
许黟摆摆手:“倒也不必,这事不用涉及到你,你今日也不要露面。”
对了,为了以防鸨母发现不对劲后,恼羞成怒对程宜然母子下手,许黟还要让他暂时不要暴露。
程宜然听了,高声道:“我不怕。大不了,我和娘离开涪州,天大地大,总会有我程宜然的去处。”
“有这志气不错。”许黟也没打击他的士气,问了他几个问题,看着他都答了出来,就交他去办一件事。
“我有一信要你去送。”
程宜然直起身:“老师,送去哪里。”
许黟却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潘知府府邸。”
程宜然:“!!!”
他拿着信出来许家院子,人还是懵懵的。
低头看向手中信封,上面落款是老师的名字,只看着,平平无奇。
但一封送去知府府邸的信件,如何都不可能平平无奇。他有点担心,自己没法将信送到。
等他来到城北知府府邸,门房看他前来,本是要驱逐,但他说明来意,竟意外地让他进院来。
“许大夫让你来的?”门房小厮拿过来信,看上面笔迹确实出自许黟,多瞧了程宜然一眼,询问了他的姓名。
小厮顿了顿,道:“你等会。”
他去了又回来,手中信没了,还交代了程宜然一句:“你回去告诉许大夫,说老爷晓得了,让他放心去做。”
自程宜然来到知府府邸,到他从里面出来,不过一刻钟,他就生出恍然隔世的感慨。
好像蒙蒙之中,他参与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
鸨母端坐着轿儿前来,敲响许家门。
哪想她来,这许黟却不在。一问,才从这小哥口中知晓,这许黟去义诊了。
“你难道没跟他说,我今儿要来?”鸨母说着,心里有些气恼。
二庆摸了摸鼻子,一副不知情的模样:“郎君想做什么,岂是我能晓得的。”
鸨母呼吸一顿:“……”理是这理,但遇事的是她,就不爽了。
可她是有事来,不能真甩了脸色就走,把送来的礼放了下来,便道:“我明日再来。”
二庆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鸨母走了许久,阿旭架着驴车,从不远处的巷子口拐了进来。
许黟故意吊着鸨母,却也真的带着药箱去义诊了。
此次他义诊的对象是城南救助所里的穷苦百姓。这些百姓都是家中遭了灾,房屋尽毁,无处可去,被官府安置在这处临时暂住的。
许黟去到那里,递交了牌子,就名正言顺地带着阿旭、阿锦和程宜然去到里面给他们义诊了。
救助所里能容纳的人数不多,只有百来个,并不是谁都有病。
有些是受寒得了病,有些是忍饥成疾,有些是顽疾不愈,大大小小的病都有。
看着面瘦蜡黄,嘴唇干裂发白,咳嗽发热,肚胀如球等,都直接拉了过来就诊。
不到半日,他们便给身患有病的几十个病人开了药方抓了药。
许黟没有亲自下场,他在旁看着三人如何看病,如何写方子,再进行审核、确定,这一套流程下来,救助所里看守的当差也明白了七七八八,还热心地给许黟倒了水。
但那水质不好,许黟没喝,还让当差的记得把水烧开饮用。
“这样能减少很多疾病。”许黟看他面露难色,就知道他们在意的是什么,“若是有人死在这里,反而更麻烦,很容易引起疫病。”
当差的一听,就不说话了。
但见后院垒着的过冬柴火,想要烧水饮用不难,就看这些人舍不舍得。
第二天巳时首刻,鸨母来到许家院子。她来时,阿锦和二庆在院子里收拾药材零碎,看到她来,二庆跑过来开门。
“你家郎君可在?”鸨母急切切地询问。
二庆道:“在的,请随我来。”他把人带进屋,直接去了厅堂。
许黟就在里面,看到她进来,故而热情地笑道:“这位妈妈能来,真是蓬荜生辉。”说着,他就打发二庆去端茶来,“把家里最好的冬茶泡上,让妈妈也品尝这好茶。”
鸨母嘴角微抽,这冬茶什么时候成了好茶来着。
她笑着说道:“我难得登堂来,多谢许大夫的茶了,只是今日过来,不是来讨闲茶喝的,你家那小哥应是有跟你提起过,我来是想着那药酒方子。”
“那药酒方子还在,妈妈莫急。”许黟不紧不慢地说着,端起二庆泡的冬茶,就这般悠闲得喝了起来。
鸨母能做何,只能是笑着脸陪同。喝过两回,那茶汤都泡得发白,许黟才像是想到正事,把那手中杯子一放。
“我这方子也不是多么贵重,能劳烦妈妈喜爱想买,心里着实欢喜。”许黟说着,“你说个价,要是我觉得合适了,那这方子予妈妈又如何。”
鸨母微愣,没想到他会来这出,细想过后,笑道:“我出五百贯,这方子不可给了他人。”
许黟叹息一声,道:“妈妈这价,折煞我了,你也晓得这方子流水多,那叫源源不断,要只给五百贯,忒少了吧。”
“……”鸨母咬着后槽牙,问道,“那许大夫要多少?”
许黟眨眨眼,无辜道:“妈妈再说个价。”
鸨母:“……”
她冷笑起来,“许大夫,这人可不能太贪心了。我虽只是个妈妈,但你也该清楚,瓦市不是谁都能开得了,我们这挂钩着市妓,那是官面上的,这里面有多权贵,就不必我明说了吧。”
“难道妈妈不是自己想买?”许黟惊诧反问。
鸨母被戳穿心思,却也不孬气,笑说:“五百五十贯,不能再多了。”
“好,依妈妈的。”这回,许黟直接拍案,同意了。
方子早有准备,只要这买断的契书一签,盖了红章,那这事就定了下来。
来到处理契书的部门,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方子,那妈妈得了方子,细看,越看越觉得眼熟。
再一想,他们花楼里的药酒,有八成的药材都对上了。
可不巧,还没想明白其中道理,琬儿突然拿着钱,来找她赎身。摆在鸨母面前的,是银灿灿的两百贯银钱,也不知这琬儿,是从哪里攒来的。
钱到她面前,没有不收的道理,鸨母正得到药方兴头上,只羞辱了几句,就把身契给了她。
琬儿拿到身契来不及多想,立时收拾了衣物,从楼里跑出来。
二庆架着驴车,早等候多时,看到她来,给她打起帘子。
琬儿道谢后上来驴车,刚进到车厢,她便放声大哭。压抑着一路的情绪,彻底爆发开来,直哭到驴车停了,嗓子哑了,她方才停住。
片刻,琬儿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再度见到许黟。
门辕处,女子粉衣红裙,柔弱伶仃,一截玉颈肌似雪,染丹红的手指纤纤相握,她欠身一礼,举手投足自带风情。
许黟颔首,看她脖颈处,是个十足的扎针好苗子。
咳咳咳——
他掩饰眼中神色,让阿锦带着人去见棉娥。
等琬儿换下一身朴素衣裳,把头上鲜红簪花取下,携手棉娥,来叩谢许黟。
许黟没让她们真的跪,这对他来说有点折寿。
他问道:“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琬儿吟吟笑道:“我们想离开涪州,寻个不识得我们的地方。”
许黟拧眉:“你们一弱一小,出行在外多有不安全,可有想过良策。”
琬儿摇摇头,她们在楼里生活这么多年,对于外面的世界,其实知之甚少。
如今这想法对她们来说,实乃天方夜谭。
“你们长得这么好看,要是遇到歹人,怕是危险。”颜曲月看看琬儿,又看看棉娥,有些纠结,“可留在涪州,那鸨母怕是不会放过你们。”
琬儿深吸口气:“哪怕再如何艰难,我和棉娥都不能再回去楼里。便是生死难料,也要宁死不屈。”
话音落点,许黟和颜曲月都皱起眉来。
许黟沉默半晌,想到一味药材:“或者我们能从改变肤色入手,有一味药名叫红花,它天然带有色素,可以把这红花泡水,取它的色涂抹在皮肤上,每天多涂几遍,这色就附着在肌肤上了。”
而这红花携带的天然黄色素,不易褪色,只要不洗漱沐浴,这色素能留在表体多日。
在他看来,这个方法还算可靠。
等他们在城中物色到不错的商队,跟着跑商的人出发,就可以彻底逃离这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