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入了城, 阿旭驾着车直奔香料铺子,后方跟上来的驴车,则是继续前进, 二庆在阿锦的指挥下找到了一家绣坊。
他将驴车停好,把套在旺财脖子的绳索绑在旁边的木桩,交代趴在上首的小黄照看车厢里的物事。
“汪汪~”小黄仰着头,朝着他喊叫着。
相处这么久, 阿锦便知小黄在叫什么, 笑盈盈道:“你好好守着,等我们回来了给你买大棒骨头吃。”
说罢, 她就喊二庆快跟上来。
两人进入到绣坊里, 阿锦兴致勃勃地逛了起来, 她东瞅瞅西瞧瞧,见到感兴趣的便拿起来端详。
有个挽着高髻的年轻妇人从两人进来就注意到他们了,见着那少年郎从进来后就落后一步地跟在后面, 而她再去看那位长得面容姣好, 举止大方的貌美小娘子,不自觉地就把那少年郎当成了这小娘子的随从。
她轻步过来,莞尔笑着问:“小娘子是瞧中了这条帕子?这帕子是绣娘花了两月的功夫才绣好的,你看这上面的黄鹂,可不差那些活物。”
“确实好看。”阿锦赞同地点头。
她有些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中,摸着上面的黄鹂, 便是何娘子都没有这般精妙的绣工。
阿锦问道:“掌柜的,这是要多少银钱?”
年轻妇人道:“这价钱不高, 只要两贯钱。”
阿锦撇了撇嘴角:“有些贵了。”
年轻妇人笑呵呵地说道:“小娘子, 这帕子仅此一件,你去其他绣坊瞧瞧, 可没这么好的绣工。”
阿锦挑起眉:“不能再便宜些?”
“这……”年轻妇人有些犹豫,她看这小娘子穿戴不似寻常,应当是那些小门小户家中的姐儿,手里头有点钱,但不多的样子。
看来是不能在这小娘子身上拿到高价钱了。
年轻妇人不再犹豫,只压价了五十文。
阿锦听到她这话,抿了抿唇,直接便道不买了,“我还是看看绣花线吧,你这可有哪些好颜色的绣花线,都拿来我瞧瞧。”
年轻妇人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小娘子不再考虑?”
“不考虑了。”阿锦语气坚定,直言道,“郎君说过,花钱要花在刀刃上,你这条小小的帕子就要卖这个价,不值当。”
年轻妇人:“……”
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大丫鬟,怪不得穿得如此好颜色的衣裳,却不舍得买一条好帕子。
与此同时,许黟和阿旭两人已经买好香料出来,要去找阿锦他们汇合。
驴车行了没多久,便看到停在绣坊外的旺财,以及趴在后面懒洋洋半眯着眼睛的小黄。
小黄耳朵一动,抬起头看向前方,见到阿旭,兴奋地“汪汪汪”叫起来。
刚买了绣花线的阿锦还没来得及买料头,就与二庆听到外面传来的狗吠声。
年轻妇人微微疑惑:“哪来的狗叫?”
阿锦和二庆默契地同时转身,快步地往外走,走出绣坊门,看到是许黟他们来了,才松开一口气。
“买好了?”摸着小黄脑袋的许黟抬起眼睑,对着他们问道。
阿锦摇摇头,说还差些料头没买。
“郎君你且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说着,阿锦就转身回去了。
而那年轻妇人也跟着出来了。
在看到许黟时,那妇人停顿住脚步,眉梢微微地拧起来,仔细盯着许黟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朝着许黟走过来。
许黟在这位妇人出来时,便已经注意到了她。
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就将视线挪开了,这妇人……他不认识。
只是片刻间,年轻妇人已经来到许黟的面前,她斟酌问道:“这位郎君可是姓许?”
许黟心中诧异,认真地看向这年轻妇人,脑海里飞快思索,想着他何时见过对方,一面淡定反问:“在下是姓许,敢问这位娘子是哪位?”
年轻妇人旋即笑道:“我是明家的三房二奶奶,你还记得明和村吗,你娘是明和村人,她是我二房姐姐。”
闻言,许黟眼底的惊诧微微变化。
明和村……
多少年了,这还是头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明和村。从他脑海里的记忆中,他娘嫁给他爹后,几乎是不与明和村的亲戚来往。
许黟并不清楚里面的缘由,后来他偶尔知晓,明和村早些年时闹过灾,他娘的娘家人,早就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便不知晓了。
再去看眼前的妇人,模样三十岁出头,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
又说他是他娘的堂姐妹,许黟是有些不相信的。可又想着,年纪小不代表着辈分低,或者真的是他未曾谋面的亲人。
明娘子见许黟迟迟不说话,以为是他不信,便立时又道:“我记得你叫黟哥儿,在你十二岁那年,我去见过姐姐,记得你模样。你与你阿娘长得很像,哪怕如今眉目都长开了,依旧有几分相似。”
许黟隐在袖中的手指头微动:“你真的是明姨妈?”
明娘子欢喜地点头:“正是我哩,没想到还能在这儿见到黟哥儿。”
她想了想,问道,“对了,适才那小娘子是你的丫鬟?黟哥儿你这些年都过了什么样的日子,怎么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许黟淡笑回她:“明姨妈记挂了,阿锦是我的徒弟,爹娘去了之后,我便弃文学医,如今游历四方,便刚来到普安。”
“正巧了,你既然来了这里,不如到姨妈家中落脚。”明娘子道,“也好让家中的哥儿姐儿识得你。”
许黟露出为难神色,道:“会不会给姨妈带来麻烦。”
明娘子捂脸低笑:“怎么会呢,这些年来,我在普安也没个娘家的亲戚,难得今日能碰到黟哥儿,欢喜还来不及,如何会觉得麻烦。”
她也不客套,直接上手拉起许黟的袖子,引着他进到绣坊里。
许黟看向被拉住的袖子,轻微地皱了下眉梢,有些彷徨地跟上她的步伐。
明娘子一面走着,一面跟许黟说她是这家绣坊的掌柜娘子,这绣坊里十几名绣娘都归她管。
又道,她夫家在普安不过是小门小户,靠着她在外挣得些银钱,这些年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她如此热情,仿佛与许黟不是头回见面。
这让许黟有些不适应,只点头应着,跟着她进到茶室。
茶室是接待贵客的地方,里面点着熏香,烹煮着茶水,桌几上摆放着精致点心。
明娘子拿了盘红豆糕点放到许黟面前,笑着说:“你好生坐着,等姨妈忙完再来寻你。”
许黟点点头,笑着让她去忙。
等人撩起帘子离开了,许黟缓缓舒出一口气,他闭了闭眼,深处的记忆里,确实有位明姨妈。
那是原主很多年以前的记忆了,许黟接收得有些模糊。
只记起来,这位明姨妈出嫁后,便再也没有与他娘有过联系。
不过他也能理解,这年头女人嫁做他人妇,就不好自己做主了。别说是去见已做他妇的姐姐,便是想要回娘家,讲究的都要先递个帖子。
许黟若有所思地拿起茶喝了一口,他只是被这位明姨妈的热情给吓到了。
候在旁边的阿旭欲言又止地看向许黟。
“郎君,我们要在这里等着吗?”
许黟道:“你出去寻阿锦和二庆,你让他们不用跟着,在城中随处找个地方歇脚就好。”
说着,他想到什么,朝着阿旭使了个眼神。
阿旭连忙上前,弯着腰靠近许黟。
许黟低声道:“你跟二庆换,去打听下这位明姨妈。”
阿旭听着郎君的安排,面色凝重起来:“只有二庆留在郎君身边吗?”
许黟笑了笑:“怎么,不信任我?”
阿旭低垂着眼眸,摇头说道:“我和妹妹都不在郎君身边,见不到郎君,我不放心。”
许黟拍拍他的肩膀:“也罢了,你这不放心可落回去,要是让阿锦跟着,我还要分心。”
阿旭抿直了嘴角:“……”
顷刻,许黟就催促着他,阿旭无法,只好领了任务出去寻妹妹和二庆。
阿锦和二庆听到那位妇人竟是郎君的姨妈,纷纷惊愕。
这也太巧合了。
明娘子重新接待他们时,已经换了新面貌,不仅给他们便宜的低价,还多挑了两条素白帕子送给阿锦。
阿锦迷迷糊糊地拿着买好的东西去到茶室。
看着若无其事坐着喝茶的郎君,瞬间心安了不少,可又想着郎君不让他们跟着,阿锦就有些委屈。
许黟在她扁着嘴想要说话前,先开口:“你们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们初来乍到,对着普安极为不熟,阿锦你带着二庆,去探一探那些医馆。”
“哦。”阿锦不情不愿地应着。
许黟乐得笑起来:“你如今倒是脾气越发见长。”
阿锦闻言,扯了扯嘴角,敷衍地说自己错了,接着便道,“郎君这是打发我呢,还是真的想让我去探情况?”
许黟淡定道:“自是后者。”
阿锦咬口说她不信,但许黟是郎君啊,她只好忍着,想着等会便要好好地交代二庆,让他看紧郎君了。
可又担忧二庆拖郎君的后腿,毕竟二庆的拳脚功夫都是瞎练的,哪怕这些日子跟着他们练起忽雷太极拳,却还没有得到要领。
“真的不换我跟着郎君?”阿锦咬着下嘴唇,不死心地问,“不让我跟着,让哥哥跟着也行啊。”
许黟忍无可忍,抬手敲了她额头,让她安静。
“给我规矩待着。”
……
快到晌午时刻,明娘子终于忙完过来,口里笑着说:“黟哥儿久等了罢,今儿生意好,来了些小娘子买帕子,难免多耽搁了些时辰。”
许黟起身:“无妨事儿,这茶室里有喝有吃,安逸得很。”
明娘子挽了把垂下来的发丝,说道:“既如此也不能多待了,外面备好车辆了,黟哥儿跟我同乘吧,我好与你说说话。”
许黟听了,面不改色地说道:“好啊。”
说着就跟着明娘子出去,坐上外面候着的驴车。
车厢有些拥挤,勉强只能坐两个人,许黟对着二庆使了个眼神,让他跟上来。
二庆急忙架着自家的驴车,紧张地跟上前面那辆。
车厢中。
明娘子与许黟拉闲散闷,期间,主要都是她在说。
她作为绣坊的掌柜,向来长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哪怕许黟对她的态度依旧不熟,却丝毫不妨碍她发挥。
随着她的叙话,许黟知晓了这位明姨妈嫁的姨夫姓林,是个秀才,不过这些年都没考中举人。如今在一家私塾里当账房先生,也算谋了个安稳的差事。
不过从她的口中得知,这位林姨夫心比天高,依旧做着考举人的美梦。
哪怕当了账房先生,依旧要支出大笔银子买各种笔墨纸砚、文人策论诗集等。
对此,明娘子甚是苦恼地叹了口气:“要不是靠着我当掌柜的差事,这家啊,迟早得败光。”
但下一刻,明娘子又展露笑颜:“虽然你姨夫是个头脑不清醒的,可你燕表弟不像他爹,读书起来认真不少,学得也快,再过两年便要下场科考了。”
许黟当着个好听众,时不时地应和几句,便是听到这位“燕表弟”的才学,丝毫不意外地多夸几句。
明娘子爱听这话,笑得越发灿烂。
不多时,车把式将车辆停下,他们来到林宅了。
林宅面积不大,一眼可望到底,与许黟的一进院很像。不过院子里架着几个竹架,晾晒着不少棉丝绸。
明娘子道:“这些绵丝绸都是绣坊的,有时候绣坊不够晒,我便带了回来。”
她引着许黟进到堂屋,一面口中喊着几个名字。
不稍片刻,就有几个模样看着稚嫩,最大年纪不超过十五岁的哥儿姐儿跑出来见人。
明娘子一一给许黟介绍这些都是谁。其中大哥儿叫林燕畴,二姐儿叫林云儿,三哥儿叫林开阳。
林燕畴听闻这人是他素未谋面的表哥,行礼喊道:“给黟表哥问好。”
他喊了人,后面两人也都跟着喊:“给黟表哥问好。”
许黟朝着他们回礼:“见过诸位弟弟妹妹。”
明娘子看着他们,问道:“你们爹呢?”
“爹下值回来后就说去会友,还没回来。”林开阳说道。
明娘子皱起眉梢:“怎么又去会友了……”当着许黟的面,她不好再埋怨什么,只简单地掠过这话题,让许黟落座。
他们闲聊几句,有个老妈妈过来问明娘子是否该用饭了。
一行人来到隔壁的偏厅,只见四方桌上面摆放着几道简单的菜肴。
他不知,林家因为许黟的到来,今日午时的饭菜,多添了道豆腐蒸鱼。
“黟哥儿快尝尝,林妈妈做的饭菜味儿不错。”明娘子热情地夹了一块鱼腩放到许黟的碗中。
几个小孩见状,都有些羡慕这个初次见面的表哥。
许黟道:“谢姨妈。”
明娘子眼里带着笑:“谢什么谢,我这个做姨妈的,都拿不出好菜招待你。”
“不会。”许黟摇头,“这蒸鱼好吃,我很喜欢。”
明娘子听了,又去看自家三个孩子,便也催促他们快吃饭。
等他们食过午饭,那位林姨夫还是没回来。许黟在堂屋里坐着等了许久,等明姨妈都焦急地要喊林燕畴去寻他爹回来时,他爹终于回来了。
不是走着回来的,而是被人给抬着回来的。
林廊脸颊带着伤,周身冷汗淋淋,整个人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躺在担子上,只觉得全身剧痛,头晕眼花。
他手掌捂着腹腔位置,本能地“哎呦哎呦”痛苦低吟着。
抬人的闲汉刚将人放到地上,不知是过于用力,还是其他原因。
只见林廊忽而胸口阵阵跳痛,紧接着胸腔发闷,口中涌上腥甜,朝着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啊——”
许黟跟着过来时,便听到明娘子惊慌地失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