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寻芳惊异看着怀中少年, 连呼吸几乎都要忘记。
刚刚那一瞬,仿若隔着遥远的时空,他听到了来自尘封记忆里的声音。
那是一种曾在梦魇中出现过的、牵引着他爬出腐朽、不惜一切活下去的力量。
强烈的不真实再次萦绕心头。
裴寻芳手心冒着冷汗。
自洛阳那场战争后,裴寻芳便不愿在做梦。
二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一朝国灭, 归为臣虏,昔日凤阁龙楼、玉树琼枝, 都化作了陈年旧梦里的离人泪。
裴寻芳封锁了年少时所有的希冀和梦想, 不愿再回首。
更不愿,那些逝去的旧国故人看到他如今这副妖邪一般的模样。
可眼前这个少年, 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唤醒他心底那些尘封的记忆?
裴寻芳深深凝视着怀中人, 面上、耳后、脖颈处皮肤吹弹可破,没有易容的痕迹。
其实裴寻芳早已见过他沐浴的模样,也为他上过妆, 试探过那么多次,若是他易了容、作了假,不早该露陷了吗?
他是季清川无疑,是长乐郡主的孩子无疑。
他就是裴寻芳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大齐洛阳顾家,三代忠君魂, 如今独留他一人苟延残喘。
就如他的母亲临死前说的一样:“孩儿啊, 人这一辈子, 有信仰的活着才叫活着。顾家的信仰,便是护佑大齐君主。儿一定要好好活着, 活着找到长乐郡主,护住她的孩子, 那便是你一生的信仰。”
裴寻芳不知道母亲为何要他去护住一个嫁贼人作夫的亡国郡主的孩子,可他小时候见过长乐郡主, 知道她是何等风华绝代,也见过她与大齐太子走在一起的模样。
那真真是一对玉人啊。
那时裴寻芳还小,大人之间的事情他不懂,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裴寻芳心中暗暗有了些猜测。
他想从季清川脸上再找到点别的痕迹,可当他挨得更近时,苏陌倏地睁开了眼。
裴寻芳差点被那双眼中瞬间的光华震慑住。
“掌印看什么?”许是刚刚从梦中醒来,苏陌声音有些哑。
堂堂司礼监掌印背脊略僵,仿若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被当场抓包了一般。他倏地起身,不自然说道:“公子方才说梦话了。”
苏陌舔舔唇,察觉到口中残留的药味,正想问裴寻芳是不是喂他喝药了,便被他往嘴里塞了一颗糖豆。
口中的苦味随之化开。
苏陌心情变好,瞧着裴寻芳脸上那点未来得及遮去的窘态,便跟着起身,将脸凑得更近,一时笑了:“那么喜欢看,给你看啊?”
裴寻芳却退后了些,敛了那点心思。
方才嘴对嘴喂药,只是迫于无奈,可是将自己喂得全身如着火了般,又是几个意思?
眼前的少年又打起了哈欠,显然是被从睡梦中吵醒,还未睡足。
裴寻芳将他按回衾被中躺好,道:“公子累了,继续睡吧。”
苏陌没有回答,只在烛光中眨眨眼。
他依稀还记得方才梦中的情景,满身血污的裴寻芳如一只受伤的小狼崽,蜷缩于废墟阴暗中,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似穿过梦境,凝视他的狩猎者。
苏陌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被狩猎的危机感。
他抿抿唇,试探着问道:“掌印,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过去那些糟糕的经历,是被人暗中操控着的,你会怎么样?”
裴寻芳眯起眼,狐疑地看着苏陌:“那我必然揪出他,一样一样还给他。”
苏陌眼皮一跳。
差点忘了,将曾经那个满腔赤诚的热血少年,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的人,正是苏陌呀。
书中人的爱别离皆由他所写,贪嗔痴皆因他而起。
苏陌善,他们便为善,苏陌恶,他们便为恶。
苏陌就是一切善与恶的源头。
苏陌忽而咳嗽起来。
他又硬着头皮问道:“若是上巳那日,我未带着这枚墨玉螭纹韘去见掌印,掌印会不会一刀将我砍了?”
如果没有这枚韘,苏陌估摸连裴寻芳的面都见不到。
“咱家倒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裴寻芳答道,“大抵会将公子请进暗狱,好好询问一番。”
苏陌知道这个询问是怎么个询问方式,毕竟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酷刑,是他笔下的裴寻芳最喜欢干的事情。
“那我可真是幸运哦。”
苏陌笑容逐渐僵化,心里暗暗想到,若是哪一天裴寻芳知道了苏陌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季清川,会不会也将他扔进暗狱里去磋磨一番?
想到此,苏陌起了身鸡皮疙瘩。
苏陌之所以这么有把握驱使裴寻芳,还不是仗着这枚螭纹韘,仗着顾夫人与长乐郡主的临终托孤。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裴寻芳相信他是季清川。
若裴寻芳一旦知道他不是,那么……
“我要睡了。”苏陌立马终止了这个话题。
“公子睡吧。”裴寻芳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床帐,掐灭烛火。
苏陌在黑暗中躺了会,想了想,觉得不行,不能坐以待毙,遂又喊道:“掌印留步。”
裴寻芳脚步一顿,于月色中转过身。
苏陌说道:“我想找一个地方。”
裴寻芳:“公子请说。”
苏陌:“不知掌印是否还记得天机门?”
裴寻芳:“当然。天机门已于多年前销声匿迹,无人知他们踪迹。”
苏陌:“我也许知道它的老巢在哪,掌印可否帮我?”
裴寻芳凝眉看向他:“公子如何得知?”
关于天机门这件事,苏陌考虑了很久,他现在急需确认一件事,就是在这本书里、在这个世界里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天机门”。
如果存在的话,那或许会是苏陌最大的筹码。
可是因着季清川的身份,他根本没有条件自己外出。
少不得要借助他人。
而裴寻芳是最佳人选。
苏陌也管不了裴寻芳疑心不疑心,便说道:“我也不确定,要去寻找,掌印愿意帮我去找么?”
裴寻芳问道:“在哪?”
苏陌道:“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叫罘罳峰,峰下有三道天门。”
当初为了保持天机门的神秘性,苏陌鲜少用文字去描述它,书还未写完他就穿进来了,以致于他现在自己都说不清楚天机门到底在哪里。
真是自己坑自己啊。
“公子等我消息。”裴寻芳毫不犹豫道。
他站在黑暗处,双眸发着莹莹的光,忽而,他掀开床帐,捧起苏陌的脸,低声道,“这是预支的。”
预支什么?
苏陌正在想,裴寻芳已经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一触即离。
“公子好梦。”他说道。
苏陌还没来得及骂他,床帐复又落下,裴寻芳已经没了踪影。
我靠。
-
裴寻芳如夜鬼般穿过深夜的帝城大街。
他脚步轻快,带着隐隐的兴奋。
他手中捏着一枝从季清川房中顺来的白梨花,正是季清川亲手插在瓷瓶中的那枝。
裴寻芳轻嗅着那花中幽香。
月光照在他银白色的蟒袍上,他是独享这月色的夜行人。
裴寻芳脸上漾着笑意,张开嘴,将那盛放的梨花,一朵,一朵,吃掉。
花汁溢于唇齿间。
像极了季清川口中津液的味道。
这个人,果然是带香味的。
裴寻芳闪进了街角一间普通民宅,掀开地窖,进入甬道,入内十余米,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正是他的暗狱。
“问得怎么样了?”裴寻芳冰着脸跨进来。
影卫摇头。
“废物!”裴寻芳斥道。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与面对苏陌时是完全不同的面孔,方才还噙着笑意的眼,此刻如阎罗鬼刹一般。
他麻利地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根铁棍,裴寻芳从来不吝于采用各种残忍的逼问刑具,可是若要他亲自动手,那就只需要一根最普通的铁棍。
他拎着那根铁棍子,棍子在地面刮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角落的那个血肉模糊的人瞬间惊醒,眼中露出惊恐,还未反应,已被一棍下去砸成个凹形。
但听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哑在喉中的嘶吼声。
“谁派你到不夜宫的?”裴寻芳冷声问道。
受了这些日子的刑还能忍住,这是个训练有素的暗部,普通的严刑逼供对他怕是没有用。
“呸,阉贼!”那人声音颤抖着,咬牙切齿道,“你有玩意弄那个贱货么?难不成用你手里这根铁棍?哈哈哈哈……”
那小子的脸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犹恶鬼一般嘲笑着。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肉碾碎的声音,那人撑在地上的手,瞬间被砸成了一滩肉泥。
裴寻芳掀袍蹲下,用聊天一般的语气说道:“裴某怎么玩,不劳您费心。尊驾以后即便想用手玩,怕是也没得玩了。”
话音未落,一棍杵下去,那人另一只手也砸成了肉泥。
逼仄潮湿的空间里,血腥味裹着哀嚎声,仿若人间炼狱。
裴寻芳嫌弃地扔掉手中的铁棍。
“关了你这么久,不夜宫那边早已换了新人,找你的动静倒是没有,跟你接触过的人却一个一个死了,你主子可真是看重你啊。”
那人痛得撕心裂肺,骂得更狠了:“季清川就是被万人肏的贱命,姓裴的你为这么个贱人与我主子作对,你会后悔的。”
“哦?看来你不仅认识我,还知道季清川的真实身份,你尚且知道这么多,你家主子不简单呐。”
裴寻芳慢条斯理说道:“让我来猜一猜。季清川的命贱不贱,你主子应该很清楚。他将季清川扔进不夜宫,当作伶人养,就是想让他命贱如泥,是么?”
那人吐出一口血水,口齿不清道:“阉狗,少自作聪明。”
裴寻芳眼中露出幽幽暗光,细说道:“裴某找了他十八年,就差将大庸翻转过来,却音讯毫无。”
“有本事将季清川藏在天子脚下十八年,又恰巧让不该见的人见不到他,这是多么挑战又多么刺激的一件事情呀。制度、权力、金钱、人手,少一样都是办不到的。”
“那么,以季清川的身份,谁会那么丧心病狂对他做这种事情呢?请你告诉我好不好?”裴寻芳阴恻恻地朝他笑,笑得那人头皮发麻。
那人骂道:“姓裴的,你找那个季清川做什么?你跟他究、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寻芳亲切不已:“你猜。”
那人咽下一口血沫子,看来这姓裴的远远不是他想像得那么简单。
他满脸的伤,嘴角都裂开了,像个切开口的瓜,他仍在骂道:“姓裴的你这个阉贼,当年还不是仗着在湄水上救了刚出生的嫡皇子,才小人得志,平步青云。怎么?坏事做尽,踩着他人的尸骨爬上去了,忘记自己是条狗了么?”
裴寻芳微笑着看他:“对我挺了解。”
那人急了:“你找那贱货做什么?如果被人知道当年你救的嫡皇子有假,你还能坐稳掌印这个位置么?你的身份、地位、荣华富贵,还保得住么?你这是自掘坟墓!”
“哦?还挺关心我。”裴寻芳笑道。
“一条狗命,谁管你死活。那贱货玩了就玩了,玩腻了杀了也没人管你!你整出这些事,就是自寻死路,一条阉狗而已,还妄想翻了这天?”
“翻天?”裴寻芳眯起眼看向他,眼中是狡黠的笑意:“这位兄台,您可得慎言呀。”
那人惊恐道:“我……我什么都没说!姓裴的你这个阉贼,你有那本事么,一条仰人鼻息的狗而已……”
“裴某人这辈子,就没什么不敢做的!”裴寻芳起身拍拍手,乜眼看他,“再问你一句,那高贵的太子李长薄,跟这些肮脏事有关吗?”
那人脸色剧变,喘着气,胸腔剧烈鼓动着。
裴寻芳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说!我保你攸县二十三口亲人平安。”
扑通一声,那人如烂泥般瘫在地上。
-
裴寻芳没有回自己的宫外私宅。
那里冷冰冰的,不像一个家。
他满身血腥地折回了不夜宫。
担心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冲到熟睡中的人,裴寻芳没有靠近。
月色下,他隐隐看着床帐内安睡的人,听着季清川平缓绵细的呼吸声,裴寻芳内心少有的平静下来。
母亲的临终托孤,长乐郡主被掳后的忍辱偷生,都是为了这个叫做季清川的人。
从见他的第一眼,裴寻芳便认出了他。
可是裴寻芳始终看不透季清川,他就像一个谜,裴寻芳剥开一层又一层,却还是看不到他面具后的模样。
裴寻芳一开始还抱着玩玩的心态,可是现在,他成了那个不得不在意的人。
仿若有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了他脖子上。
季清川他那么嚣张,动不动就咬人。
他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墨玉螭纹韘代表着什么!
裴寻芳摊开手心,那是一条两寸长的银色蛊虫,正是刚刚从那人被砸烂的手骨里挑出来的。
十八年前,裴寻芳在湄水边抱着刚出生的季清川逃命时,就曾被这样的蛊虫袭击过。
这蛊虫专挑人的手背经脉咬,沾上了皮肉便直往经脉里钻,它的毒液有能让人短暂失智的毒,若不及时取出,便会寄生于人体,长此以往怕是会左右人的心智。
曾有人想借这蛊虫控制裴寻芳。
好在,早在十八年前,裴寻芳便忍住剧痛扒开皮肉将虫子硬生生取了出来。
裴寻芳眸中发出幽幽暗光,如深夜猎食的孤狼。
他牙间咬着三个字:“不、夜、宫。”
寅时一刻,裴寻芳回了宫。
嘉延帝昨夜宿在了南熏殿。
自从嘉延帝沉迷于寻仙问道,就少有宿在乾清宫的时候,南薰殿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寝殿。
瞧见掌印风尘仆仆归来,值夜的张德全躬身迎过来,轻声禀报着:“昨夜圣上宣了真人吴元子论道,子时进了夜羹与秋石,丑时方歇下,今日早朝怕是……”
裴寻芳嗤笑:“论道?”
张德全低眉顺眼垂着手,也不接话。
裴寻芳假模假式道:“做奴才的,也该规劝着圣上保重龙体才好。”
张德全应着:“唉”。
裴寻芳乜眼瞧着紧闭的殿门,不用进去都知道里头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嫌恶地皱了皱眉,说道:“去岁从蜀地寻来的这位吴真人,看来甚合圣上心意。只是,帝王偏宠方士怕是会闹得后宫鸡犬不宁,今年也该选秀了,秋分之前,筹备着给后宫添新人吧。”
“唉。”张德全亦步亦趋跟着,继续说道,“太后又提了遴选太子妃的事宜……”
“哦?倒是忘了咱们的太子殿下。”裴寻芳转着指上的螭纹韘,脸色逐渐阴沉,他忽而想起季清川说的那句“被脱掉裤子摁在床上的又不是你”。
裴寻芳只觉周身血液忽的烧了起来,他目光阴沉地望着东边那缕从宫墙边际亮起的晨光,握紧了五指。
螭纹韘的纹路深深嵌入掌心。
“太后六十大寿快要到了吧,也该给太子殿下选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