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让苏陌在书中世界里死亡。
苏陌是死过一次的人。
他仍记得监护仪上所有生命体征缓缓归零后, 抢救室里那种肃穆的安宁感。
护士取下了他的呼吸机,撤下了他身上所有的仪器,刺目的大灯关掉了,人们都出去了, 没有人的呼吸声, 没有仪器的提示音。
苏陌静静地躺在那。
一切归零了。
结束了。
直到门再一次被打开,光亮照了进来, 有人来到他身边, 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指尖, 温柔地唤他的名字。
“苏陌。”
“苏陌。”
犹如冰封的湖面, 忽的裂开一条缝。
紧接着,所有平息的感知被重新唤起,凝固的血液重新涌动, 冷却的四肢重新温热,停止的心脏“砰的”一下重新搏动起来!
所有游离出去的意识在那一刻全部回拢!
苏陌在不夜宫的卧房里醒来。
他成了季清川。
苏陌无法解释这种过程,如何穿进了书中世界,又能否再离开这里,苏陌没有答案。
苏陌从那种神魂抽离的感觉中回转过神来, 直视着玄衣人, 冷静问道:“季清川不能死, 世界主线不能变,阁下想要我如何消失?”
“公子说得没错。”玄衣人以拇指轻抚着苏陌的唇, 笨拙地学着他人调情的模样,说道, “不能杀,不能带回去关起来, 甚至我连公子的心思都读不到……”
“不得不说,公子是我从未遇到过的难题。”
“松手!”苏陌蹙眉道。
“怎么,我做得不对么?”玄衣人疑惑地松开苏陌,又垂眸看着那只刚刚碰过苏陌的手,喃喃自语道,“奇怪,什么感觉也没有。”
“如果连阁下都没有答案,那这件事情无法办到。”苏陌说道。
“没有答案,我很愿意同公子一起寻找答案。公子的出现,仿若冥冥中有主宰,我一开始竟毫无察觉,直到愈来愈多的人与事受公子影响,围绕着公子纷纷脱离轨道……托公子的福,这个世界失衡了。”
“想必公子已经察觉到了,失衡的部分会以另一种方式修补。小槛就是一个例子。”
小槛。
想到小槛那苍白的脸,那冰冷的躺在地上的小小身躯,苏陌的心再次颤抖起来。
“小槛未死于乐坊,却死在了天宁寺,以同样投井的方式,只不过时间延后了,羞辱他的人换成了李长薄而已。”
“公子,每个人的命运已经写就,改变不了的。”
苏陌在衣袖中攥紧手指。
没错,是自己一手写就。这书中所有人、所有事,那些悲惨的故事与可怜人,都是苏陌一手写就的。
苏陌将自己生病期间所有的灰色情绪都发泄到了这本书里。
苏陌就是一切善与恶的源头。
“可阁下又怎么知道无法改变?”苏陌直视着玄衣人的眼。
“公子在玩火。”
玄衣人说道:“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公子的所作所为,会让失衡的部分越来越大,事情就会如滚雪球一般,主线崩离,人物崩坏,一旦天道再也无法自行修补,到那时,恐怕公子想做事的尚未做成,天道的惩罚便要来临了……”
苏陌咬着唇道:“何为天道的惩罚?”
玄衣人望着苏陌咬出了牙印的樱红的唇,道:“公子不会想知道的。”
而后,他又眨了眨眼,道:“若是公子能配合我,我自然也可以配合公子。我也不是墨守陈规之人,只要公子别太过份,我可以对公子一定范围内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子要相信,我不是你的敌人。”
“那我是不是得感谢阁下手下留情?”苏陌道,“阁下想要如何做,不妨直说。”
“让我呆在公子身边。”玄衣人俯首挨近,七分轻佻三分认真说道,“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让我留在不夜宫,伺候公子,做公子的相公,直到我解开公子身上的秘密,找到送公子离开的方法。”
送苏陌离开。
或许是穿进这本书中久了,苏陌潜意识里时不时将自己当作了书中人,忽然听到这一点,苏陌整个人仿若一下子被抛到了虚无中,漂浮着,无了着陆点。
苏陌瞬间冷了脸,转身便走:“留在不夜宫可以。后面这一条,不行!”
“做公子的相公不行?还是送公子离开不行?”玄衣人伸手去抓他,五指从苏陌扬起的发丝中掠过,他笑了,“不亲近公子,我又如何了解公子?”
苏陌转头冷眼瞥他:“既然要交易,那必然是双方获利。然而阁下的要求,句句于我不利,阁下没有诚意,今日的交谈,就此作罢!”
方才苏陌提出要与他交易,正是抱着要将他纳为已用的意图,这个玄衣人身上的技能,是这本书中独一无二的能力。
与其被他暗中窥伺甚至捣乱,还不如将他拎到明面上来,就摆在眼皮子底下,渐渐为苏陌所用。
这一点,苏陌倒是同玄衣人的想法异曲同工了。
更遑论,苏陌就是写书人,就是他口中神圣到不可妄议的造物者。
即便穿进了这本书里,即便成了书中人,那又如何?
写书人就是写书人!是创造这书中世界的主神,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天道的惩罚?
呵,结局本就够坏了,苏陌没什么好失去的,不试试又怎知道呢?
苏陌就像一个赌徒,像堕入人间的主神,被折了羽翼,失了能力,孤独地行走于这世间,与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对赌。
但这并不代表,一个阿猫阿狗也有资格来觊觎他。
玄衣人觉出惹恼他了,便又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道:“公子就当教教我,好吗?”
“教阁下什么?”苏陌挥开衣袖。
“我瞧着那些人一个个为公子神魂颠倒,我太好奇了,这是季清川也未曾享受过的待遇。”
“公子究竟有何魅力,能让他们如此牵肠挂肚?”
“我每日听着那些赤裸裸的心声,都快要被烦透了,公子可不可以教教我,爱欲之于人,究竟是什么?”
“很遗憾,阁下找错人了,我也不懂。”苏陌道。
“不,我瞧公子懂得很……”玄衣人说着话,忽而耳朵动了一动,他揽过公子的肩、以手捂住苏陌的眼。
“松手!”苏陌斥道。
苏陌的眼被遮住的瞬间,玄衣人的身体忽而如幻影般换了模样,变回了一个年轻僧人。他挨近苏陌,说道:“往后,公子就叫我阿烈吧。”
“从今日起,阿烈就跟着公子了。”那玄衣人歪着头挨近苏陌说道,“公子可要保护阿烈啊。”
苏陌没懂他意思,而就在这一瞬间,房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暴力破开,映入闯入者眼睛里的,是苏陌正微仰着脸,与一名僧人举止亲昵。
那僧人睁着眼,得逞的目光越过苏陌的肩,望向闯进来的人,明晃晃地挑衅着,仿若玩着恶劣游戏的幼稚小孩。
苏陌听到了动静,却又被玄衣人捧着脸无法回头,玄衣人在苏陌耳边说道:“公子看看,爱欲之于人,是嫉妒欲。”
“什么?”苏陌莫明其妙,但听“咻”的一声,一支带着浓浓杀意的利箭从耳侧呼啸而过,玄衣人拢着苏陌的肩,迅速一躲,那支箭从飞扬的衣摆中穿过,“嗡”的一声,扎入了身后的书架上。
冷风灌入房间,裹夹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苏陌闻着这个味儿,便知道是姓裴的来找他算账来了。
他一定发现苏陌对他隐瞒了玄衣人这一档子事,大约是生气了吧?
“公子记着方才与我的约定。”玄衣人说道。
苏陌想说你等下,我的条件还没说呢,下一瞬,“砰”的一声闷响,玄衣人被一记铁拳生生掀翻,飞出数米远。
很多人冲了进来。
玄衣人重重摔在那悬挂着的巨幅卷轴上,随后哗啦一声,整幅卷轴滑落下来,将玄衣人埋在了底下。
苏陌的心脏呼的一下被提了起来。
他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崩落的卷轴,被一群黑衣“刺客”包围的玄衣人,还有裴寻芳不太美妙的脸。
裴寻芳拔出长刀,冷着脸走向那僧人模样的玄衣人。
“公子!公子可要救阿烈啊。”玄衣人装作可怜兮兮道。
“掌印,”苏陌拉住裴寻芳握刀的手,“他是自己人。”
裴寻芳回眸看苏陌:“自己人?”
苏陌被那眼神给刺了一下,说道:“方才是他救了我。”
裴寻芳就那样看着苏陌,仿若不认识他一样,冷声道:“咱家找了公子一个时辰,就差将这座藏经阁夷为平地。”
苏陌的心再次被刺疼了一下,而就在刚刚,他还在同玄衣人讨论是否有方法离开这个世界。
苏陌心虚了,头一回主动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公子要道歉,就不妨拿出点实际行动。”裴寻芳直勾勾看着苏陌,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着怒意、妒意还有毫不掩饰的欲望。
似黑夜猎食的狼,惹恼了他,是要吃人的。
苏陌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却忽而被裴寻芳一把拽走。
裴寻芳的脚步很快,苏陌被他拖得直酿跄。苏陌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巨大的地下室里,通往一楼的梯子陡而窄,苏陌走了不到一半便已气喘吁吁。
裴寻芳回转身将苏陌直接抱起。
玄衣人躺在那滑落的卷轴里,抱着卷轴一角,兴奋得原地打滚。
他侧耳听着裴寻芳那几欲破腔而出的心声,满足地伸展四肢,望着那些将他团团围住的、站得笔直的黑衣刺客,喟叹道:“知道吗?”
“爱欲之于人,是克制不住的占有欲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