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 短短几日,宫里竟然又多了一位主子。”
“今日这宫宴,明为太后庆寿,实则怕是太子、四皇子与这位新主子的一场大戏, 暗潮汹涌, 你我可得吊着脑袋,小心应付, 万不可行差踏错。”
“诸公说的可是重华宫那位?”一位腆着肚子、身着绯红朝服的胖男子满脸玩味道, “那可真真是个妙人儿……”
“韦大人见过?”
“岂止是见过嘿嘿……”那姓韦的猥琐一笑,又立马装回道貌岸然的模样, 道, “这位可是伶人出身,混迹乐坊多年,且身份存疑, 八字还没一撇呢,算不得正经主子。”
“听说这位背后的人可是安阳王啊。”
“安阳王算什么,”姓韦的拱手朝天一揖,“咱们四皇子背后,可是咱万岁爷呢……”
“嘘……”另一位官员赶紧堵了他的话, 左右看了看, 这才轻声道, “咱们有多久没见着圣上了?都掐着手算算,算算!都小心着点吧, 这大庸朝,怕是要变天咯。”
“司礼监就没放出一点风声?”
“没呢。”
几位正交头接耳, 见右侧来了一群人,中间簇拥着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 风流倜傥,潇洒自如,穿的一身花里胡哨,在清一色绯红朝服的官员中花得鹤立鸡群。
这人手拿一把玲珑剔透的象牙劈丝透雕折扇,扇上吊的是金算盘坠子,一看就是个富商。
“这位是……?”
“无非又是哪个世家子弟花了重金买宴混进来的,能来太后寿宴的,大约来头不小……”
许钦兴致缺缺地应付着周围这群人。
弁钗礼之事一毕,他原本是要回临安的,可诸事一桩接着一桩,便给耽误了。
今儿是季清川的重要日子,安阳王特特着人给他送了一张宫宴请帖。这场宫宴不会太平,他本不该来,可想着,他许钦千里迢迢来此一趟,为的就是见一见这《大庸百美图》的头号美人。如今腿都快跑断了,美人却还未正式见过,着实遗憾。
这不,好生打扮一番,进宫来了。
正百无聊赖之际,忽见前头转弯处出现一顶舆轿,阵仗不小,那轿子本走得急,却突然停了,停在翠柳朱墙旁,那轿子里头的人说了句什么,一名微胖的宦官便踩着小碎步朝这边走来。
“是谁这么嚣张,在宫里乘轿。”身侧一人道。
但见那宦官已来到身前,恭恭敬敬一拜:“诸位大人安。”
众人回礼。
那宦官又独独朝许钦一拜:“嫡皇子殿下请许爷一见。”
竟然是重华宫那位新封的嫡皇子!
许钦心头一喜,数次登门求见均未能如愿,没想到这一回竟然这样遇见了。
遂拍了拍衣袖,又郑重地整了整衣冠,大步跟了上去。
“草民许钦,拜见嫡皇子殿下。”
许钦正要跪下,却听那舆轿里的人说道:“许爷不必多礼,请起。”
许钦抬头,见那垂挂的轿帘里头,隐隐约约坐着的可不就是季清川。
他同以前不一样了,一身华服,佩金带紫,满身矜贵,已然是凡人高不可攀的金枝玉叶。
可那双眼睛,为何却蒙着一条束带?
“殿下,你的眼……”
“无妨。”苏陌显然并不在意,他说道,“遗憾的是,本想与许爷好好一叙,怕是难有机会了。”
“叫许爷来,是想提醒许爷,今日宫宴,危机四伏,劝许爷莫要前去。”
许钦头皮一麻。
又听他说道:“许爷不仅不要去,还应该立即清点人马,带上帝城商铺的所有账簿,速速南下,直奔临安,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钦是个聪明人,听此言恍然大悟,拱手一拜:“许钦谨谢殿下救命之恩。”
“我眼下还有一件密事,思来想去,唯有许爷值得托付。”苏陌道,“请许爷靠近一点说话。”
“好。”许钦移近,轿内有一股幽香,闻得人心尖发痒,不知为何,久经人事的许钦竟然像那些刚出世的楞头青年一样,莫名的心跳加速起来。
轿帘一掀,苏陌那张脸便直观而近距离地出现在眼前。
许钦呼吸一滞,正要再拜,却被苏陌托住了手臂。
苏陌温声道:“我有一位故人,久寻未果,一直放心不下,但请许爷替我去找他。找到了,替我好生照顾他,不论如何,请替我护他周全。”
许钦的心突突地跳:“何人?”
“姓纪,名清川,临安人士,时年十八,从小体弱,或有失智之症,寄养在佛门下,须向名山古刹中寻。”说话间,苏陌衣襟间滑出一枚玉竹哨子,翠绿欲滴,莹润有光,煞为好看。
许钦惊得睁大了眼:“季、季清川?!!”
苏陌道:“是纪,法纪的纪。”
“是……大齐皇家的国姓,纪。”许钦更震惊了。
“正是。”苏陌道。
许钦惊讶得一时无法答话。
他看着眼前的季清川,不知为何,一番无法解释的情愫涌上在心头。
不夜宫那位一笑倾城的第一伶人,红豆古树老宅里那位匆匆一瞥、赠他诗画的年轻公子,还有眼前这位嘱他以重托的大庸嫡皇子……
各式各样不同身份的“他”,在许钦脑中晃过,许钦只觉心头有一簇火苗鼓噪着,又像蝴蝶的翅膀扇动着,真真的,便是叫他此刻拿出全部身家性命来为此人一搏,他也愿意。
许钦退后一步,朝着轿内人深深一躬:“许某定不负所托,请殿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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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就设在永寿宫。
永寿宫原名“长乐宫”,是当年嘉延帝为了讨先皇后欢心,特地着工匠仿照大齐长安皇城的殿宇修建的,哪知宫殿未建完,佳人便仙逝了。
这一荒废便是十几年。
去岁,钦天监观天星推演国运,重提长乐宫一事,说此宫的位置关系到大庸命脉,不可荒弃,遂建议借太后大寿契机,推倒重建,将“长乐宫”更名为“永寿宫”,助我李氏皇家,国运绵长。
太后听了很高兴,准了。
眼下,永寿宫高楼新筑,金碧辉煌,韶乐弦歌,宾朋满座,美人如云,全大庸最得意的人携其家眷,齐聚永寿宫,好不热闹。
宴席布置于永寿宫最气派的所在,华鹤池。
说是“池”,实则是一座可容纳数百人同时赴宴的宫殿,因着大殿中央是一池仙气缭绕的泉水,池中养仙鹤,池上筑高台,歌舞升平,鹤鸣华台,故名华鹤池。
“太子殿下驾到。”
但听一声传报,身穿太子服的李长薄带着贴身近卫行色匆匆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起身相迎,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其声洪亮,绕梁三匝,李长薄早已习惯此等场面,他像往常一样朝众臣行礼致意,却未多作停留,道了句“诸卿随意”,便匆匆消失于后殿。
留下众人错愕相看。
前殿水台之上,歌女在唱着“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
后殿里,李长薄焦灼地来回跺着步。
“怎的还未到?”李长薄问道。
红衣侍卫道:“说是卯时三刻从重华宫出发的,听闻嫡皇子殿下身体不适,或许耽误了。”
“有没有吩咐务必先带到后殿来?”李长薄问。
“吩咐了。”
“一会太后、父皇来了,孤便没有办法见他了。”李长薄愈发焦急了,“我必须见他,必须先见他一面,你知道吗?”
红衣侍卫垂头不敢接话。
前殿歌女仍在吟唱着:“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韶乐妙音中,隐隐听见后角门的走道里有了人走动的声响。
李长薄一下便听出了苏陌的脚步声,但见珠帘一动,未等人走进来,李长薄捞住苏陌的手腕将人一把拖了进来。
吴小海正要跟着进去,却被红衣侍卫用胸脯一挡:“请公公在外头等候。”
“哐当”,大门关了。
原本昏暗的后殿更加晦暗了。
“清川。”李长薄一把将苏陌高高抱起,“你来了。”
他将头埋在苏陌颈窝里,贪婪地深嗅起来,几欲要将苏陌揉进骨血里。
苏陌被抱得脚离了地面,他知道后殿等着他的会是李长薄,虽早有心理建树,可此番被他如此抱着,仍觉浑身不适。
“太子殿下。”苏陌推他,提醒他,“这里是永寿宫,外头坐着百余名大臣。”
“孤知道。”李长薄带着很重的鼻音,“就抱一会。”
“孤此刻还只能在这昏暗的后殿偷偷抱你,过了今日,孤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万象明堂之上,当着天下人抱你。孤要向所有人宣告,清川是我的爱人,是要与孤比肩天下的人。”
苏陌心口的玉竹哨子微微发着烫。
他曾问过季清川,如果李长薄悔过自新,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清川脆弱而害怕的反应让人心疼。
是不愿,还是不敢?
苏陌无声地接受着李长薄的拥抱。
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已下定决心,让笔下人自己去选择,去决定爱或者恨。
今日一役,不管李长薄成败与否,只要他能用行动证明他对清川的一片真心,他与清川便还可能有未来,苏陌会促成这个“未来”。
但若李长薄还是死性不改,那么……
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休想再靠近清川一分一毫!
李长薄当然不知苏陌心中所想。
他抱着苏陌坐下,像他曾经最喜欢的抱清川的姿势,让苏陌跨坐在他腿上。
他抱着怀中人轻轻摇,哄小孩一般:“今日宫宴之上,或许会出现妄议你的声音,或许会出现欺辱你的人,清川不要怕,你一定要相信孤,不论发生何事,孤会为你解决,清川只需忍耐,忍过这一次宫宴,一切便过去了。”
李长薄揉着苏陌的后颈:“你只需记得孤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不要做傻事。你只需乖乖等着,等孤来牵你的手。”
苏陌在袖中攒紧手指,问道:“太子有几成把握?”
李长薄低笑一声,他一直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模样,甚至冒着极大的风险也要在宫宴之前再见清川一面,给他以信心,叫他安心。
可说他不怕,是假的。
他怕自己赌上一切却依然一败涂地,怕自己永远、永远没有机会再像这般抱着清川。
“如果孤败了……如果孤变得一无所有……”李长薄凝着苏陌。
他不该问的,他早就想好了,如果他败了,他绝对……绝对不会留下清川一个。
可他还是问出了口:“清川愿意跟孤走吗?”
苏陌没有回应。
李长薄等了许久,眼中的期待渐渐淡去,他简直要疯了,他掐住苏陌的后颈,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阉人?”
苏陌被拽得不得不仰起脖子,心里起了怒意,却也斩钉截铁告诉他:“季清川同裴寻芳没有任何关系。”
李长薄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后笑了。
“好。好好好。”李长薄贴在苏陌的滑动的喉结处,亲昵地摩挲着,轻喘道,“可以吗?就亲一口。”
却听外头门框被轻敲了三下。
红衣侍卫低声道:“殿下,太后及贺三小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