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人的声音仍在耳边:“公子, 阿烈陪你去找季清川的凡胎,找到了,还给他们,让他们去争, 去抢。”
“公子解脱了, 自由了,就真的清清白白了。”
玄衣人顶着韦仪那张脸, 仰望着苏陌, 用只有苏陌能听到的声音不停地说着。
苏陌整个身体仿若陷入流沙中,被死死缠住四肢, 拽着往下沉。
“公子不是季清川, 不是书中人,公子是这个世界的写书人,是天道的缔造者。不要再与这些人搅在一起了, 他们不配!跟阿烈走吧,阿烈让你重新做回写书人,还你无上权力!”
“公子,跟我走吧,跟我回罘罳峰, 公子会喜欢那里的, 阿烈带你去养病, 阿烈可以治好你……”
罘罳峰。
苏陌脑中嗡嗡响。
苏陌脑中闪过白雪覆盖的穹形天顶,金色字网如漫天繁星闪耀着。
苏陌看见, 另一个自己,披着一身白裘, 跪坐于雪片般、望不到尽头的纸海里,他的背几乎直不起来了, 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半个身子都被纸海淹没了。
他非常专注,下笔极快,每一笔都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数不清的文字如天灯飞入繁星中,嵌入金色字网中。
一字接一字,那么多那么多的文字,快要将他淹没了。
可他一遍又一遍,反复书写的,不过是八个字:
天道无为,人道有为。
无边无垠的字网。
数不清的“天道无为,人道有为”。
苏陌默念着那八个字。
这一刻,仿若自己就是他。
他手指颤抖起来,仿若他手中也握着一支笔,病骨支离的手挥动着,一遍遍书写着那八个字。
忽而,字海里的苏陌停住笔,转过头来,看向苏陌。
苏陌呼吸都要停滞了,他看到了一张梦中见过无数次的脸。
那张脸较苏陌更为冷俊,已褪去少年的青涩,更冷艳,更惹眼,皎皎若明月,熠熠生光辉,有少年天子的威严,也有褪去繁华的沉静。
苏陌眼中泪水开始打转,心里说不出的激动、欢喜和难过。
第一次离他如此近。
苏陌知道前方一直有人在指引他,那个人曾披荆斩棘走过一遭,他运筹帷幄,知晓一切,为这个世界的人布下棋局后溘然而去,可他为何会在此……为何……看起来并不太好?
苏陌想离他更近一点,想亲自问问他,可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从苏陌身后飞出一人来,一脚将抱着苏陌双足的玄衣人踹得飞起。
“哎呦喂……”玄衣人如一滩烂泥摔出数米之外。
苏陌受惊的神识倏地收回,惊慌之际,身形不稳,差点摔倒。
一双大手就势在苏陌身后扶了一把,随后又很快松开。
熟悉的檀香味笼了过来,裴寻芳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透着担忧:“公子。”
听到这个声音,苏陌的眼泪便不由自主流下来了,茫茫时空,交错缠绕,为何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
裴寻芳你知道吗,我见到他了。
苏陌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点点泪迹湿白巾,覆在眼上,有种支离破碎的美。
裴寻芳仿若从苏陌脸上读出了什么,正要说话,李长薄也已从玉龙台上冲了下来,一把将苏陌拽过去,暴吼道:“来人,把这个装神弄鬼的人给孤拿下!”
贺知风带着禁军冲进大殿,将滚在地上的玄衣人死死按住。
“清川。”李长薄看到苏陌脸上的泪,一时慌了张,想要抱抱他却又不能够,只得握住他的肩,“怎么还哭了,是吓到了吗?别怕。”
他转而怒吼道:“还不快将此人拖出去!杖毙!”
“且慢!”
“住手!”
“住手!”
“万万不可!”
数不清的反对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李长薄眉眼一沉。
总是这样,数不清的反对和阻挠,李长薄受够了。
他将苏陌拉到身后,看向殿中之人的眼神已带了狠戾。
“哈哈哈哈……”被按住的玄衣人忽而放肆狂笑起来,他大声道,“宵小蝼蚁,自不量力……哈哈哈哈他是何等人物,执笔写苍生,一念决定尔等生死,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哈哈哈哈……”
这笑声在大殿中格外刺耳,如平地惊雷,震破殿宇!
众人皆当他口出狂言,疯言疯语,唯有裴寻芳,阴翳的眸子倏地生出光亮,他望向苏陌。
苏陌被李长薄护在身后,他俩连衣裳都是一样的,看起来就像天造地设的孪生体。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苏陌的话又出现在裴寻芳耳边。
“我会告诉你,通通告诉你。条件就是,不杀李长薄。”
裴寻芳捏紧指上的臣韘。他盯着苏陌腰间的那个结,那是他亲手系下的千千结。
那个千缠百绕的结,还有苏陌那身华服之下,雪白的肉体上留下的痕迹,都在向裴寻芳证明,这是他的苏陌。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人各有命,命运在天,尔等宵小之辈就该老老实实遵循天命求个善终,别总做着春秋大梦肖想那些不属于你们的东西。”玄衣人在狂笑中吼道,“凭你们也想翻天?这天儿,你翻得了么!”
“住嘴!”苏陌一声大喝。
李长薄转身去握苏陌的手:“清川。”
苏陌却退开一步:“此人为我而来,请殿下让我自己解决。”
“清川。”李长薄脸上露出戚戚之态。
苏陌又退一步:“吴公公。”
“奴才在。”
“扶我过去。”
包围着玄衣人的禁军纷纷让开一条道,苏陌畅通无阻走向玄衣人。
自不夜宫醉生阁那一箭,玄衣人便闯进了苏陌的世界,他如影子一般无处不在。苏陌知晓他有通天的本事,几次三番想收拢他,却没曾想,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变成这般模样。
苏陌在他面前停住:“松开。”
贺知风提醒道:“此人危险。”
“他不会伤害我。”苏陌道。
玄衣人扭动身体,迫不及待要挣开。
贺知风怏怏听命。
苏陌又走近一步,唤他:“阿烈。”
玄衣人仰头看向苏陌。
众目睽睽之下,苏陌伸出手触摸到玄衣人的额头。
满殿之人再次被这离奇的画面震惊,这位方才还口出狂言的疯子,竟然像温顺的小狗一样,仰着脖子去蹭苏陌的手心,接受苏陌的抚摸。
“阿烈你听着。”
苏陌用只有玄衣人听得到的声音同他说道。
“不能让书中人察觉到写书人与守书人的存在,不能让他们对生存的世界产生怀疑,否则群体信仰崩塌,后果不堪设想,这是原则,也是底线,知道吗?”
玄衣人无比享受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这殿中千千众,只有他与苏陌是不一样的,他孤独太久了,守着一尘不变的规则太久了,苏陌就是来解救他的神,是可以同他并肩俯瞰众生的神。
他太自信了,只顾痴迷地望着苏陌:“角色觉醒者,杀无赦。”
苏陌道:“阁下维护秩序的方式就是杀戮吗?”
“当然不是!处理掉那些偏离轨道的人是阿烈的职责!”玄衣人反问道,“死于公子笔下的人还少吗?”
苏陌手一颤。
“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公子,人各有命,你手握乾坤笔,就不该生出菩萨心。”玄衣人亲昵地蹭着苏陌的手心,“高低贵贱,生死悲欢,你怜悯得过来吗?公子这双手,是一双执掌天下的手,当杀伐决断……”
“我早已不是写书人了。”苏陌道。
“公子在说什么胡话!”
“阿烈,你应该早已察觉到了,你的力量越来越弱,脱离轨道的人和事越来越多,这早已不是我的笔下世界。杀不尽的,阿烈,别再一意孤行,你已是穷途末路。”
“公子又在诓我。”玄衣人道。
“阿烈,你守护旧世界、忠于旧世界没有错,那是你的使命,可世界已经变了,旧世界已被替换。”
玄衣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歪了歪头:“我以为我守护着这个世界,结果,我竟然成了被抛弃的那个?你们擅自篡改了我的世界,却要我依附新世界,凭什么?”
“凭什么!”玄衣人忽而跳起来,一把掐住苏陌的脖子,“公子,你真是让阿烈惊喜,竟然放弃写书人的身份,甘愿做书中人!”
他压近道:“公子是为了裴寻芳吗?”
玄衣人的反常之举来得太突然。
方才一直见这二人一跪一站沉默不语,这疯子缘何突然跳起来揪住了嫡皇子!
贺知风大惊失色,三拳两式将玄衣人重新按回地上。
玄衣人大笑起来,他这次当真不管不顾了,他大声喊道:“人之爱欲究竟是什么?公子教教阿烈啊!”
苏陌心擂如鼓,但听裴寻芳一声怒吼:“带进来!”
殿门“哐哐哐”被推开,一群锦衣卫拎着一个紫衣官袍浑身是血的人冲进来,将那人扔在了玄衣人身边。
那人的脸被掐住,抬起来,扫开他那凌乱的额发,那张脸便清晰可辨了。
正是真正的钦天监监副,韦仪。
“真正的韦仪在此,你是何方妖孽?”裴寻芳从锦衣卫身上拔出一柄长刀,提刀逼问道。
玄衣人仍在狂笑,他鄙夷地盯着裴寻芳,唤道:“裴公公。”
他故意停了一瞬:“……还记得你我的约定吗?”
裴寻芳脸色大变。
贺知风还未回过神来,便见裴寻芳手起刀落,一股灼热的血喷溅到他脸上,那人的头颅便如血球一般,滚出了老远。
“杀人了!”
“杀人了!”
殿中顿时乱成一锅粥。
裴寻芳将那长刀一扔,断声一喝:“请诸位再睁眼看看清楚,咱家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却见那断头的身体,连同那滚出去的头颅,倏地化成两截被劈开的黑羽。
轻盈的黑羽在空中飘荡了一会,荡悠悠的,落在苏陌脚边。
倏地自燃了,化成灰烬,消散了。
好好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年老的臣子颤声问道。
“近日帝城内发生一百余起恶性凶杀案,凶手手段极其残忍,掏人心肺,一招毙命,咱家一直怀疑是妖邪作祟,果然,今日这个冒充韦仪、污蔑嫡皇子的人,很明显就是妖邪!”
裴寻芳道:“此妖邪擅于伪装成他人模样,再寻机杀人,诸位近日请都留个心眼,切莫要被妖邪蒙蔽了双眼。”
“这……这可如何是好?”一时人心惶惶。
“诸位莫要惊慌,镇抚司与东厂正在全力追击,相信很快便能将妖邪一网打尽。”
“方才真是多亏了掌印大人。”
“那就拜托掌印大人了。”
这时,这些大人们皆又记起了这位司礼监掌印的神武。
“不过!”裴寻芳话锋一转,大声道,“既然方才那妖邪提到了当年钦天监联名上疏奏,提到了当年的湄水刺杀案,难得今儿人凑得这么齐,当年的刺杀案囫囵结案,该死的没死,无辜的却牵连甚广,今儿,不妨借此机会,咱们好好掰扯掰扯,将这案子给了结了。”
裴寻芳说着,看向玉龙台上的太后和皇帝。
太后一屁股坐回了软椅。
“都带上来吧!”裴寻芳一声令下,数名锦衣卫抬着几个大箱子,进入大殿。
“时间紧迫,咱们好好叙叙旧,叙完了,一会还有好戏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