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知何时变了色。
黑云翻墨, 山雨欲来。
苏陌趴在书案上,把玩着那颗银香囊里的同心圆机环,看着那颗永远保持平衡的香孟,苏陌突然想到自己曾无聊翻过的一本书, 其中提到一个理论——“天道自衡”。
天道自衡, 人道失衡,人法天道。
天道自衡是因有“理”, 人道失衡是因有“欲”, 故而心学家说,存天理, 去人欲, 方能致良知。
道理都听过,可苏陌不认可这些。
人之欲,就好比人之生欲, 若都泯去了,那人还算活着吗?
若不能热烈地活着,就像过去三年的苏陌一样,只能作为一个废人躺在病床上,那样的活着, 又有什么意义?
倏地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短暂照亮了天地。
透过半开的窗, 苏陌看到院里站着一个人。
苏陌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人是一个身着白衫的俊美少年, 苏陌隔窗问他:“阁下是谁?”
那少年也不动作,只站在院中远远望着他, 腼腆问道:“清川哥哥允我进去吗?”
紧接着“轰隆隆——”
惊雷震响山巅。
“打雷闪电时不要坐在窗边,很危险。”李长薄从身后将苏陌拉起, 捂住他的双耳,说道,“清川过去很怕打雷,现在不怕了么?”
“总不会怕天道拿雷来劈我吧。”苏陌嗤笑道。
“什么?”李长薄没听明白。
苏陌又说道:“殿下可看见院子里那个……”再看去,方才那少年已消失不见,苏陌顿觉背脊发凉。
“院子里的什么?”李长薄瞅了一眼,将窗子放下,道:“要下雨了。”
“清川该沐浴休息了。”他将苏陌抱至腿上坐下,道,“知道清川素来喜洁,每日必沐浴方能入睡。热水都准备好了,孤帮清川沐浴,好吗?”
说着,他一边来解苏陌的衣带。
苏陌没说不行。
苏陌心里腾起了一个危险的念头,他忽而想试下,若是他能接受裴寻芳伺候他沐浴,是不是也能接受其它人?
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裴寻芳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被随之而起的不适感掐灭,李长薄的意图太过明显,苏陌按住他的手,问道:“方才殿下既已丢下清川独自离开,这会子又回来找清川做什么?一会晾着,一会又来求好,清川受不了这个。”
李长薄眼底一暗:“是孤错了。”
苏陌嗤道:“殿下不生清川的气了?”
李长薄声音低哑道:“孤怎会生清川的气,孤非清川不可。”
“只是对孤来说,清川太危险了。”
“殿下觉得清川很危险?”苏陌问道。
“清川听说过‘人心惟危’吗?”李长薄将苏陌揽得更紧了,“对孤来说,清川就是一切危险的源头,清川左右着孤心中所有的贪婪与欲念,就如此刻,孤特别想对清川做危险的事……”
天空再次落下一道闪电。
院外响起了一队人马急促奔来声响。
“殿下,贺知风求见!”
随后是侍卫长与贺知风低声交谈的声音。
那侍卫长似乎犹豫了许久,方来禀报,说道:“殿下,寺里出了点事,为了殿下的安全,恳请殿下速速回宫。”
李长薄没有回应他,只用指尖抚摸着苏陌樱红酥软的唇,说道:“可是这样的清川,也总会勾起一些人的痴心妄想……这该让孤如何是好?”
“殿下!”屋外,侍卫长仍在请求着。
“下官奉命送殿下回宫。”那贺知风等不及了,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苏陌捧起李长薄的脸,眼中带着点危险的笑意:“那殿下可要将清川看好了。”
“清川会一直站在孤的身边吗?”李长薄问道。
“是殿下的,就终究会是殿下的。”
“好。孤去去就来。”李长薄放开苏陌,掩门出去了。
苏陌隐约听到几人的说话声。
李长薄低声问道:“不是让你安置好他吗?”
“卑职亲自送他回去的……明明还好好的,没想到他心性竟如此大……竟然投了井……”
投了井?
苏陌神精一绷。
谁投了井?
“此事一旦传出,将对殿下很不利……请殿下即刻回宫,今晚来过天宁寺的事情也必须从源头瞒住……”
“对,我义父亲也正是此意,请殿下即刻回宫……”
“新选的乐僧入寺第一天便投了井,这事可大可小……若被人拿来做文章,将对殿下很不利……”
贺知风正握着刀跪在院中,苦口婆心地劝太子殿下回宫,他听义父说了,今日太子殿下带了个相好的过来,怕是轻易不肯回,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他正说着话,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似曾相识声音问道:“谁投了井?”
贺知风眼皮一跳,抬眸望去,便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公子倚在门边。
那张脸较之贺知风记忆中的模样,更俏丽风流了。
在贺知风的心里,这个人就如天上明月般,只能远远望着、欣赏着,连生了想要触碰的心思都是亵渎。
可此刻,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双颊绯红,衣着微乱,仿若刚从床榻上下来一般,他神色冷冷地站在那里,身后的门犹如一张黑洞大嘴,快要将他吞吃入腹了。
贺知风的心砰砰的跳,他没想到,时隔三年,再一次见到季清川会是这样的情形。
所以,太子殿下偷偷带来的那个“相好的”,便是季清川吗?
贺知风怔住了,他还未反应过来,太子李长薄已经迎了过去,他牵住季清川的手,将他的披风拢拢紧,说道:“山间夜里风大,清川听话,回房去好吗?”
“谁投了井?”苏陌再次问道。
众人沉默。
侍卫长更是垂头看地。
贺知风犹豫了一瞬,没忍住说道:“是新入寺的一名乐僧,名唤小槛。”
此话一出,苏陌的脸色明显变得惨白了,他推开李长薄,走向贺知风,说道:“贺大人可否带我去看看?”
一旁的侍卫长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太子殿下特意交代了此事万万不能让季公子知道,眼下看来是瞒不住了。
贺知风想说“好”,可是在李长薄的威视下,他默默垂下了眸子。
“看来是不可以。”苏陌直接越过贺知风,没再多看他一眼。
整个天宁寺已闹得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涌向小槛投井的藏经阁。
当苏陌赶到时,小槛正好被人从井底打捞出来。
透过人群,苏陌远远看到他就那样被放在地上,小脸白如死灰,白布粗衣上沾了不少井底的淤泥,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睡着了一样。
那地上,冷吗?
苏陌全身冰凉。
小槛怀里抱着一把断了弦的琴,琴头雕刻着一簇君子兰,那是当年季清川花了半日功夫陪他挑选的。
苏陌甩开李长薄的手,问道:“请再告诉我一遍,他的名字?”
李长薄紧紧拉住他:“清川说过,会一直站在孤的身边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伶人而已,死了便死了,咱不管了,好吗?”
“微不足道?伶人?”苏陌眼底骤然而生的冷意让李长薄惊到了,他从未见过清川这个模样。
苏陌冷冷甩开李长薄。
“清川。”李长薄慌忙追上去,再次牵住他的手。
“放开我。”苏陌厌恶地甩开他的手。
这一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甩掉的是李长薄,还是自己书写李长薄这个角色时的黑暗。
苏陌脑子嗡嗡的响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模糊,他忘了所有的计划,忘了所有的阴谋诡计,他只想,尽快走到小槛面前,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围观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
“小槛。”苏陌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属于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再次暗暗发疼。
小槛是原书中在季清川的生命里短暂出现过的、唯一的亲人。
原书中,小槛逝于他进入乐坊的第一个冬天,不堪受客人所辱,投井自尽。
那一年冬天,小槛十五岁,季清川十七岁。
直到一年后,在小槛的祭日那一天,被困于别苑的季清川才偶然得知,去岁冬天那个与他一见如故、每天背着琴到不夜宫向他请教的认真小孩,竟然是他的亲表弟。
相似的容貌,同样的被操纵的命运。
季清川如坠深渊。
小槛的事,加剧了季清川对于伶人身份与命运的绝望,也进一步加重了季清川的心病,他伏在书房里,为小槛写了无数首悼词。
一首又一首,宣纸铺满了书案,直至清川再也写不动了。
最后,他将这些悼词,还有他最爱的一把琴,一起扔进了别苑的井里,封了那口井。
至亲相见却不相识,相识时,却已是阴阳两隔。
清川从此再也不抚琴了。
苏陌不知道小槛还活着。
按照原书的剧情线,小槛在去岁冬天便已去世,苏陌从未想过他还活着……这个角色在原书中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作为刺激季清川病情恶化的工具人罢了。
在写书人眼里,他只是个工具人……罢了。
苏陌甚至没有正面描写过他,所有关于他的内容,都只存在于季清川零碎的记忆里。
可他不光活着,还在苏陌的眼皮子底下被欺负了,投了井。
如今,他冰冷地躺在那里。
苏陌忽觉一身恶寒,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胸腔涌起。
穿进来后,他为什么不去打听小槛的事?
为什么不去!
但凡他去了,说不定就可以为清川保住小槛。
这是在警告他吗?
警告苏陌,即便穿书后的剧情被打乱了,但书中人的命运,依然是不能改变的。
天道自衡。
苏陌脑子里又冒出了这四个字。
去他娘的天道自衡!
苏陌回头望向人群尽头,那如翚斯飞的群殿屋顶上,一群全副武装的黑衣人,正飞檐走壁而来。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苏陌看清了其中一双熟悉的凤眸。
苏陌唇间含着血腥味,用唇语说道。
“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