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在提审钦天监时, 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钦天监三位主官,包括这个韦仪,和已死去的高监正高百尺, 都曾拜于一个神秘组织门下。”
“这个组织, 以刺杀为名,曾在九洲大地声名鹊起, 却又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裴寻芳从袖中掏出块雪白帕子, 一根一根擦拭着那并未染脏的手指。
帕子的一角,用极细的银钱, 绣着一朵白梨。
他脸上纹丝不乱道:“这个组织, 正是天机门。”
苏陌听到“天机门”三个字,扶着吴小海的手,倏地一紧。
“可是十几年前那个威震四邦的天机门?”礼部尚书易大人已徐徐老矣, 听到这三个字,他激动得站了起来。
“正是。”裴寻芳答的是易大人,眸光却一直隔着人影望着苏陌。
裴寻芳犹记得,那个梨花微醉、墨染香津的夜晚,他初次亲吻了苏陌, 正是那一晚, 苏陌提出要他去找天机门。
罘罳峰下, 三道天门,这是苏陌给他的所有线索。
“这世上, 当真还有天机门的人!”易大人蹒跚出席,他揉了揉眼睛, 不敢相信地上这个血肉模糊的人会是曾经那个神明一般的组织的门徒。
裴寻芳道:“易大人,看来你对天机门很了解, 但请不吝赐教。”
礼部尚书易大人双目炯炯,他轻捋髭须道:“天机门当年可谓人人谈之色变,他们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办的都是斩枭雄、杀豪杰的大事。”
“当年诸王大乱,大齐天子被架空,庸、魏、周、陈四分天下,天机门横空出世,他们不依附于任何一方,不谋权势,不谋名利,只干一件事,收钱杀人。庸、魏、周、陈的名将谋士,近半皆死于天机门刀下!”
“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大齐气数已尽,天机门是上天派来磨炼下一位天子的神兵。谁能从他刀下逃生,谁便可能是下一个天子。”
听得此话,魏国公贺忠捏碎了手中酒杯。
当年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个个都是久经沙场、以一敌百的勇将,他们逃过了刀枪箭雨的战场,却没能逃过玉龙台上那位所谓君父的屠刀。
天下一统后,为夺兵权,怒斩开国名将,这位天子,做得可叫一个绝。
易大人是个读书人,他未经过沙场,却对这个天机门推崇备至。
“而就是这样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杀人组织,却又有悲天悯人的一面,民间就有‘天机门洒钱济贫’的传说。相传天机门办成一件事,便会将所得银钱尽数抛洒,接济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贫民百姓。”
“正是这‘一杀一济’,让天机门声名鹊起,信徒遍布九州大地。”
“民间更是兴起了天机神教,他们不知天机门门主为何人,更不知其身在何处,便广造神庙,塑神像,虔诚供奉,只求能受天机门庇护。更有甚者,打着天机神教的名号四处劫富济贫,只求有朝一日能被收入天机门门下。”
“乱世之下,天机门就像一个神话,在苦难的人们心里燃起一簇火光。战争是权贵者的游戏,而天机门是天下百姓的天机门。就算世道再乱,至少还有一个天机门。”易大人说起这些往事来,眼中渐渐有了火光。
如今那些往事早已被人们淡忘,只有泛黄的野史里,还零星有些记载。
多少英雄,就这样被埋葬在历史的长河里。
而易大人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当年风餐露宿的他,正是受到了天机门的接济,才得以生存下来。
他将永远是天机门的信徒。
苏陌大为震撼,他没想到,他随手写下却从未展开的“天机门”,竟然是这样一个存在。
果然,未知便是最大的变数。
当初见到高百尺时,苏陌便怀疑他与天机门有关。
可那样一个歹毒邪恶的人,他怎么会与天机门有关呢?
当年,天机门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此强大的组织,为何一夜之间消失?
裴寻芳观察着殿中各人的神情,尤其是苏陌。
满堂衣冠楚楚的高官与贵眷,个个佩金戴紫,唯有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金缕衣、翼善冠通通抛下。
当真是,弃之如粪土,毫不在乎。
裴寻芳从未看透过他。
即便将他脱光了,揉碎了,贴在心口,侵入他的身体里,裴寻芳也从未看透过他。
明明在床榻间如此柔软、如此娇弱的一个人,却又为何如此深不可测?
“易大人所言极是。”
裴寻芳倏地提高音调,道:“正是这样一个强大到可怕的天机门,生于乱世,便是一把开天辟地的盘古斧,他助谁,谁便能做这天下的主。可一旦天下一统,那便是悬在帝王头顶的一把弑君刀,叫人提心吊胆。”
“恨不能叫人除之而后快!”裴寻芳凝向嘉延帝。
那玉龙台上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座,就像一道魔咒,人一旦坐上去,便沦为权力与欲望的俘虏,余生都将为维护自己的权力与地位而疯狂。
只有一个人除外。
裴寻芳话锋一转,大声道:“天机门有一种独门杀人利器,名叫黑翎箭,失传已久。咱家素爱钻研弓箭,可倾注十余年,也未能成功仿制过一支。可见此箭,有多难得。”
裴寻芳长臂一挥,锦衣卫便听令从第一个箱子中取出一柄漆黑箭盒。
箭盒一开,正是一支黑翎箭。
只见那箭头前尖后五棱,环穿五孔,黑雕翎,翎羽油亮有光,箭身极其漂亮。
裴寻芳拿出那支箭,颀长的手指抚过箭身,在那箭头轻轻一弹,箭身发出一串悦耳的嗡鸣声。
听到这声音,苏陌身体一绷。
右肩上的那个梅花状箭痕莫明的酥麻起来。
雪中一朵粉梅,灼灼其华。
裴寻芳曾说,那是他最喜欢亲吻的地方之一。他恨那支箭伤了苏陌,却也感谢那支箭让他找到苏陌、认出苏陌,他既爱又恨,恨不能夜夜拥之入怀。
裴寻芳闭上眼,享受地听着那嗡鸣声,他陶醉极了,仿若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到此,他终于说出最重要的一句话。
“十八年前,三月三,上巳节,大庸先皇后正是死于此箭。”
“射伤嫡皇子的,也正是此箭。”
苏陌脑中一嗡。
没错,是天机门。
竟然是天机门。
安阳王已经迫不及待,他隔空问道:“裴公公的意思是,当年刺杀先皇后和嫡皇子的是天机门?”
裴寻芳摇头笑了。
“天机门收钱办事,做的是刀尖舔血的买卖。要杀先皇后与嫡皇子的,是天机门背后的买主。”
“而正是从三月三那一天起,这个曾风靡九州的神秘组织,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有人问道:“莫非是天机门畏罪潜逃了?”
“当然不会。天机门狠起来连天子都杀,又岂会畏罪潜逃?”裴寻芳道。
玉龙台上,天子宝座里的嘉延帝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裴寻芳左手一伸,锦衣卫又为他递上一柄长弓,裴寻芳娴熟地上弦,拉满,将箭头对准那半死不活的钦天监监副韦仪。
他双眼微眯,和颜悦色道:“韦大人,该你了。”
“下官……”那韦仪身下已是一片血渍,被押来之前显然受了重刑。
他口中倒吸着寒气,满脸的汗珠与血珠混在一起,颤颤巍巍道:“下官……下官本是天机门三等门徒,编号叁零零柒。”
此言一出,如惊石入湖,殿中许多人都站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头一回见到天机门的活人。
“何以证明?”裴寻芳问道。
那韦仪缓缓拉开衣袖,只见数道狰狞的爬痕如扭曲的蛇虫从手背一直延申至上臂。
这种疤痕,在高百尺身上也曾见过。
“这疤痕之下,原本是一串异形数字。”韦仪喘着大气道,“天机门门徒,左手均有一串由门主赐予的异形数字,一人一号,独一无二,代表着门徒的身份,自加入天机门那一日起,我的编号便是:3007。”
叁零零柒?
苏陌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谁给弄的叁零零柒,别太离谱了!
“这世上,想加入天机门的人数不胜数,天机门有严格的挑选机制,可谓万里挑一。这编号便是我们的身份象征,每一个门徒都将编号当作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可是,十八年前那场刺杀变故,让一切都毁了。”
韦仪说着,脸上露出悲戚之态,或许是他太痛了,这悲戚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
他手臂上的爬痕开始蠕动,仿佛里头有活物。
他掏出一柄小刀,狠狠扎入那蠕动的爬痕,他痛得跪于地上,颤声道:“那一天,天机门中了埋伏,所有门徒皆被一种银色蛊虫袭击,重则失去神智成为行尸走肉的死士,轻则被其侵蚀神智,终身受蛊虫控制,门主失踪,门徒或死、或伤、或沦为他人厉鞭,堂堂天机门,一夜倾覆。”
死士!蛊虫!
放眼望去,整本文中,手握一支极具杀伤力的死士、身边又集聚一帮善用蛊之人的角色,还有谁?
唯有嘉延帝。
苏陌仿佛猜到了什么。
嘉延帝手中的那支死士不过是苏陌随笔一写,可如何来的,却从未提及。
到了这个世界,那些死士,竟然是通过对天机门的门徒埋伏下蛊,偷来的吗?
裴寻芳道:“好巧,韦大人说的这种蛊虫,咱家也曾中过。”
“不过幸运的是,咱家及时剜肉剐虫,并未被蛊虫控制。”
玉龙台之上忽而发出一阵怪声,原来是那嘉延帝从宝座上直立起来,他双眼睁得大如铜铃,惊恐地指着裴寻芳。
口中咋咋有词。
虽然他口齿含糊,可裴寻芳辨得出来,他骂的是:狗、奴、才!
裴寻芳并不生气,反而笑了。
这么多年了,在这狗皇帝眼皮子底下当差,为了叫他信任,也为了可以方便行事,裴寻芳一直装作中蛊的听话模样。
否则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太监,当真会因为救下了所谓的嫡皇子,就受到圣眼青睐,从此平步青云吗?
怎么可能!
嘉延帝知道裴寻芳中了蛊,也以为他被蛊虫所控制了,才放心将他调到身边来。
一是为了控制他,二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一条忠心又狠辣的狗!
殊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一直以为,裴寻芳被他的蛊虫所控制。
哪曾想,裴寻芳装得如此滴水不漏。
反而是嘉延帝,在日复一日的假意顺从中,失了戒备心,被裴寻芳玩弄于股掌,在日夜纵欲与金石丹药中玩垮了身体,闹得如今这般田地。
“狗……”嘉延帝怒目而视,操起手中的云磬便砸过去。
可他的手已不能自主,他被四名太监死死扶着,那云磬从手中滑落,叮叮当当掉落在脚边,像堆破铜烂铁。
“陛下头疾发作,快快扶陛下坐下。”裴寻芳命令道,“去,去请太医来。”
“是。”张德全躬身领命道。
众人皆是惊魂未定。
“陛下近日龙体不适,不过没有大碍,诸位放心。”裴寻芳转而看向韦仪,道,“韦大人,接着说吧,说说湄水刺杀案。”
那韦仪早已痛得昏死过一遍,给他灌了一大碗热汤才复又清醒过来。
“韦仪有罪啊!”清醒后的韦仪嚎啕大哭起来,“韦仪愧对天机门,愧对门主,韦仪早已不配自称天机门的人。”
他爬向裴寻芳:“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求你,杀了我吧!”
裴寻芳道:“当年,天机门何其神武,想必,你也曾是一条英雄好汉。”
裴寻芳俯身蹲下,平视着那韦仪的眼,说道:“告诉咱家,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韦仪全身都在颤抖。
似乎很害怕回想起当年那一幕。
“十八年前,天机门于同一日收到两封委托信。委托信均严格保密,层层上递,只经过一等门徒之手。听说酬金极为丰厚,门主接下了。正是那两封委托信,将天机门送上了不归路。”
“那段日子,门主给所有人放假,发银子,叫我们拿着银子去欢快几日。”
“三月初二晚,所有人集结回门,我们收到指令:三月初三,酉时,于湄水刺杀大庸皇后腹中之子,要求是,去子留母。”
“天机门杀人从不失手。恕我直言,这位嫡皇子,本该在十八年前就命丧湄水,绝无生还之机!”
苏陌只觉背脊生寒,他循着声音朝韦仪走过去,问道:“我,为何没死?”
那韦仪举目望向苏陌。
这时,他才注意到殿中这个年轻人。
他眼睫上沾着血,他望向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就像血泊中走出来的另一个人。
“因……因为……”韦仪眼中带血凝向苏陌,“第二封委托信是,刺杀天机门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