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气得眼都红了, 又羞又怒道:“你不准靠近我!”
彼时晚霞已收尽,松柏林间起了暮色,一圈薄雾绕于其中,将整个院子都笼了进去。
整个房间陷入一种奇怪的静谧与温柔中。
光线很暗, 情绪就容易隐藏, 无端给了人肆意的胆量。
裴寻芳抓起那件披风,放在鼻尖偷偷轻嗅, 一双凤眸似笑非笑道:“明明是公子叫咱家来的, 怎的睡醒了又不认账了?”
“公子睡得很不安稳,是梦见了什么?竟惹得公子如此生气。”
他不说还好, 一说让苏陌更生气了。方才在那梦里, 裴寻芳一边咬着他、欺负他,一边将天底下的混账话说了个遍,简直可恶至极。
这不是苏陌第一次做这种梦了。
上一次在不夜宫的卧房里, 梦见的是一个陌生的宫殿,而这一次在天宁寺,梦见的正是这个院子、这间屋子。
梦里的裴寻芳几近病态,在床事上折腾着苏陌,就像他爱用酷刑折腾囚犯一样, 只不过, 折腾的刑具不同罢了。
苏陌头皮发麻, 若是将来裴寻芳发现苏陌的真实身份,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就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苏陌写就了他的糟糕人生, 是将他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的罪魁祸首,苏陌从始至终不过是站在造物者神明的角度将他当作工具人使用, 苏陌利用季清川的身份压制他、驱使他、用完之后便会无情地抛弃他……
苏陌不仅将他写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太监,还穿进书里继续利用他、欺骗他……
这一切, 是不是将一点点将裴寻芳逼向病态的极端?
苏陌指尖犹有电流淌过。
裴寻芳吻他指尖的模样,握着他的手说要做他唯一的刀的模样,真的是苏陌所期待的忠犬工具人吗?
驯服与被驯服,本就是不平等的关系。
苏陌从前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因为他内心始终站在写书人的角度,并未将裴寻芳当作真实的、活生生的、有情感的人来“平等对待”。
苏陌只是将他当作一个随时可以弃之不用的工作人罢了。
苏陌不得不得重心审视自己的内心。
如果苏陌仅仅是将裴寻芳当作工具人,为何他在梦里会偿还一般任由裴寻芳对他胡作非为,为何在两人交叠的心跳与喘息声中,苏陌会如此难过?
上一回,苏陌曾怀疑那些梦是对他的一种警告,而这一次,苏陌已经没有办法将它当作寻常的梦魇来对待。
甚至那银香囊在苏陌身体里被拉扯着滚动的颤栗感,仿若还停留在腿根深处。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裴寻芳将那件披风重又披在苏陌身上,温凉的指尖刮过苏陌耳后。
苏陌回头看他,裴寻芳已走开,黑暗中,他低声说道:“我去点灯。”
苏陌如坐针毡,他扶着椅子起身,却忽而发现自己坐的这把圈椅,像极了梦中裴寻芳将他圈禁在内的那一把。
只是没有镣铐那种东西罢了。
“殿下好温暖。”
梦里裴寻芳尖细阴骘的嗓音仿若低吟的咒语,犹在耳边。
梦里苏陌被锁着腕子摁在圈椅里的情形仿若在黑暗中重现。
苏陌上裳整齐,层层叠叠的太子祭服甚至可以说一丝不乱,他斜斜枕在圈椅的椅背上,脖子向后仰着。
裴寻芳咬着他露在衣领外的喉结。
若不是一条腿架在裴寻芳肩上,若不是衣摆下露出的那一截小腿莹白如雪不着一物,都无法发现宽大的衣裙底下,苏陌已被脱得精光。
“殿下听到银香囊滚动的声响了吗?”
“……里头的香膏会一点点膨胀、融化……”裴寻芳那双凤眸生了情后便愈发艳色无双,含着难以排解的怨恨和欲望,“声声销魂,暗暗癫狂,就像咱家留在殿下身体里的一样……”
“刺啦”一声。
昏暗的空间倏地被照亮。
苏陌心一惊,裴寻芳手举烛灯衣冠楚楚出现在面前。
火光映亮了苏陌无端绯红的脸,裴寻芳神色微恙:“公子哪里不舒服?”
陡然的光亮,让苏陌无所遁形。
他的目光越过裴寻芳的肩,看向他身后书案上的一个仙鹤衔珠的青铜支架,那仙鹤口中悬挂着的正是一个球形银香囊。
袅袅青烟从那球形香囊中飘出,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苏陌脸色大变。
“这是何物?”裴寻芳顺着苏陌的视线也发现了那个银香囊,他正要去取,身前却忽的扑上来一个软绵绵的身体,苏陌抢在裴寻芳前面,率先将那银香囊一把拽下,藏于身后。
仙鹤支架在书案上嗡嗡打了好几个旋儿,咣当掉在了地上。
“不是什么!”苏陌疾声道,“你离它远点!”
“瞧着挺精致的,公子赏给咱家开开眼。”裴寻芳说道。
“不给。”苏陌慌忙将那东西藏于袖中。
“公子将贴身香囊送给了贺知风,这个小玩意儿,就送给咱家,成不成?”裴寻芳伸手环过苏陌的腰,作势要来抢。
“不成!”苏陌急了,一下跳上了那把圈椅,伸长着手臂将那银香囊高高举起,“这个东西你永远也不准碰,看也不准看!听到没!”
宽大的衣袖顺势下滑,露出来一大截雪白腕子,苏陌气鼓鼓地站在椅子上,瞪着眼警告裴寻芳,似乎裴寻芳若是硬抢,他便能将他怎么样一般。
裴寻芳倒是笑了,他从没见过苏陌这般模样。
高傲的天鹅急了,也会跳脚么?
“你站那不许动,不准靠过来。”苏陌努力平复着心绪,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梦干扰至此,苏陌十分懊恼。
这简直太离谱了!
苏陌将银香囊复又藏于身后,塞进袖中,正色道:“不准再闹了,我有正事要说。”
裴寻芳瞅着他的那点小动作,弯唇一笑,他闲适地将烛台放于书案上,说道:“公子请讲。”
“这天宁寺十分古怪,带我来这院子的青衣老僧十分可疑,要查一下。”苏陌说道。
裴寻芳表情微变,转眸看向苏陌,目光里带着点探寻的意味:“公子觉得他哪里可疑?”
“我……”苏陌顿了顿,苏陌总不能说他进了这院子便做了奇怪的梦,总不能说他怀疑这青衣老僧与之前的玄衣人、胡大夫很可能是一个路子的吧?
苏陌咬咬唇,含糊道:“就是直觉。”
裴寻芳微蹙的眉眼重又舒展开来。
苏陌思索片刻,又道:“今晚是回不去了,给贺知风的那个香囊惹恼了李长薄,既然李长薄强行将我们留在了天宁寺,那就不妨将计就计。”
裴寻芳问道:“公子想怎么做?”
烛火在闪烁,一如裴寻芳眼中的光,此刻他的眼神如这夜色一样平静,可苏陌却宁愿沉进黑暗中,也不要被裴寻芳看得清清楚楚。
苏陌忽而跳下椅子,掐灭那盏烛灯,说道:“不管今晚有没有刺客,我希望今晚掌印派人来刺杀我。”
“为何?”裴寻芳觉出了危险的气息。
“幕后那人不会想让我就这样痛痛快快被杀,那样他的计划便落空了,而李长薄也绝不会允许有人真要我性命。”苏陌言简意赅道,“我要激起李长薄与那幕后人的矛盾。”
裴寻芳皱眉道:“这太危险了。”
“掌印是对自己的人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苏陌问道。
“万一真假刺客混在一起,咱家没能护得公子周全怎么办?”裴寻芳厉色道,“我不同意。”
“若刺客真来了,那正好,我正等着他们呢。”苏陌眼中透出危险的光,他说道,“李长薄过去不知道有人要取我性命,他若知道了,那便更加有利于他下定决心。”
裴寻芳知道苏陌在计划着什么,他沉默片刻,终于说道:“好。”
“但我有一个要求,”裴寻芳道,“公子将方才那个银色小球赠与咱家,咱家就答应你。”
苏陌脸色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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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薄被折而复返的魏国公缠了好一阵子,又被那青衣老僧以各种名由带着在天宁寺兜了一大圈,这才被七绕八绕地带到了苏陌所在的客舍附近。
“殿下的客舍到了,房间已为殿下布置好,殿下请。”青衣老僧带着李长薄往前走。
“季公子今晚住在在何处?”李长薄问道。
青衣老僧指了指那间被松柏围绕的院子,道:“那间便是季施主的客舍。”
李长薄颇不耐烦地瞥了老僧一眼,转身朝苏陌的院子走去,道,“孤找季公子有事,大师辛苦了半日,请自便吧。”
青衣老僧合掌轻念:“佛门胜地,还望殿下谨言慎行。阿弥陀佛。”
李长薄已头也不回地进了苏陌的院子,青衣老僧转身走进那片夜雾笼罩的松柏林。
林间树影幢幢,裴寻芳对青衣老僧说道:“有劳大师了。”
青衣老僧捻着掌中佛珠道:“能为小侯爷效劳是老僧的荣幸。”
裴寻芳道:“在大庸,就请作大庸的称呼吧。”
“掌印说的是。”青衣老僧叹息道,“季公子的身子骨很不好,令人担忧啊。”
“我一直在为他寻找良医。”裴寻芳点点头,犹豫片刻,又问道:“大师是否觉得,季公子长得……”
“长得与已故的大齐太子有几分神似是么?”青衣老僧合掌道,“老僧看着大齐太子出生,看着他长大,季公子眉宇间的神韵……与殿下确实非常相似。”
“但事关大齐皇脉,老僧不敢妄作定论,掌印还须再寻佐证。”
“有劳。”虽然青衣老僧的态度并不确定,但裴寻芳心中的确定又多了几分。
“一入此门深似海,从此红尘无故人,老僧已是青灯不归客,老僧告退了。”
“大师。”裴寻芳又叫住了他,“季公子住的那间院子,曾经是否发生过特别的事?”
“掌印何出此言?”青衣老僧道。
“我一走进那间院子,便觉得周身紧绷,就像被无数双眼在暗中盯着一般,十分不自在。”裴寻芳说道。
“是掌印心中有魔障。心中有魔,眼里皆是魔。”青衣老僧双手合十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阿弥陀佛。”
忽觉林外人影攒动,一群人打着灯笼乱糟糟跑过,有人在惊呼:“小槛投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