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承是个聪明人。
如今改政易王, 大庸变了天,他往宫里跑了许多趟,也没能见到真主。
他这第一皇商的地位岌岌可危。
都说“南许北沈”,临安许家在新帝的眼里, 地位非同寻常。
沈子承也是急了。
听了眼前这位故人一席话, 沈子承才恍然大悟,季清川上能达天听, 下能制衡许家, 新封的临安小王爷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孩,而他身后的那个裴公公, 更加神秘莫测, 实力无可估量。
更别提他嫡皇子的身份了。
沈子承诚惶诚恐,亏得他没有说出更出格的话,否则便是在太岁爷头上动了土了。
沈子承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只能将爱慕之意打碎了往肚子里吞,从此再也不敢提。
楼上两人相谈甚欢,而楼下正堂的戏台上,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名书生扮相的伶人小生,抱着把阮琴上了台。
几番调试, 琴音已起。
“一声梧叶一声秋, 一点芭蕉一点愁, 三更归梦三更后……”
竟是一曲羁旅思乡夜曲,曲调唱词极为凄婉。
苏陌听得入了耳, 便推开窗去细瞧,但见那小生继续唱道:“落灯花, 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
哪知戏台下的看客并不买账, 已是嘘声不断。
“唱的什么!下来!谁要听你唱哀歌!”
“不会唱别唱,退钱!退钱!”
“喂!我说别整这些悲风伤秋的,太煞风景,来点才子佳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据说是乐坊班子里新来了个作词人,自负有才,写的词曲却无人买账。”沈子承递上一盏新茶,说道,“那作词人过去也曾是济州府的名门,家道中落,如今只剩下他一个,过得比乞丐还不如。”
苏陌叹道:“可惜了,写的一手好词。”
台下起哄的闹得越起劲,看热闹的也看得越起劲。
那唱曲的伶人小生羞得满面通红,已是眼角垂泪,快要哭出来了。
“这不欺负人吗?”凌舟气得脸都红了,“在不夜宫可没人敢这样!”
李荀看了看凌舟,又看了看戏台上那个可怜人,抡起拳头便要去打抱不平。
凌舟忙给他拉住了:“出门在外,不可给公子惹事。”
正闹着,听得前头一阵骚乱,一个衣着褴褛的书生被人从后台一脚踹了出来。
“滚吧您呢,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还敢来要钱?”
那书生摔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很是狼狈,他捡起扔在地上的词谱,爱惜地用衣袖擦了又擦,右手很不自然地垂着。
凌舟定睛一看,那不是谢大才子,谢一凡吗!
谢一凡当初可是不夜宫的座上画师,帝城求一画而不可得的国子监第一画手。
他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凌舟不知道这个闲事该不该管,但见那谢一凡走路一瘸一拐的,实在可怜,便拉着李荀跟了上去。
到了他住的地方,凌舟更震惊了,谢一凡竟然同一群流浪汉窝在一所叫做“寒馆”的破房子里,一卷草席一个破布包,便是他的全部财产。
凌舟思虑再三,决定告诉公子。
“谢一凡?”苏陌刚同沈子承聊完,听到这个消息颇为意外。
他毫不犹豫道:“带我去见他。”
自永寿宫《春宫图》一事之后,苏陌便忘记了谢一凡,如今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心情极为复杂。
走到寒馆之外,苏陌转身对裴寻芳说:“不可为难他。”
裴寻芳明白他的意思。
甫一进去,便见满屋子烂草破布,透着腐臭味儿。
蜘网密布的墙角,三个醉汉正围着谢一凡,调戏道:“瞧你细皮嫩肉的,跟了爷几个,包你吃喝不愁,整个济州府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谢一凡手里拿着根断枝,挥舞着:“士可杀,不可辱,尔等泼皮休想辱我!”
“嘿,给脸不要脸!”那醉汉蛮横起来,“今儿个爷便要拿你泻泻火!去,把他裤子给老子扒了!”
另两人恶虎一般扑了上去。
苏陌厉声吼道:“住手!”
那醉汉回头,瞅见苏陌,眼里立马冒出光来:“我滴个乖乖,爷今儿个走了桃花运,这是哪来的小仙子……”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顿乱棍打翻在地。
谢一凡吓得抖如筛糠,滚在烂草里,看着苏陌,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嫡、嫡皇子殿下?”
苏陌将谢一凡带回了无涯居,叫人伺候他沐浴更衣,让他吃了顿饱饭。
再见他时,他俨然已回到那个周正严肃的读书人,只是一身的伤叫人看了不忍。
苏陌为他斟上一盏茶,道:“怎的到了济州府?”
谢一凡受宠若惊:“我已被国子监除名,帝城是呆不了,父母已亡故,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济州府是我祖籍地,只能回这里。”
苏陌点点头,凝向他:“怎么不画画了?”
谢一凡手一顿,放下茶盏便跪了下去:“再不画了,就算穷死,饿死,也再不画了。”
苏陌看着他害怕的模样,五味杂成。
“永寿宫那日,承情谢公子出面帮我,我一直心怀感激。”
谢一凡更慌了:“是谢某闯下的祸,给嫡皇子殿下带来无妄之灾,谢某难辞其咎,即便殿下杀了我,都是应当的!岂敢受殿下半分谢意。”
苏陌受不了他这般:“如今我也不是什么嫡皇子,你起来,不要跪我。”
“谢某不敢。”
苏陌又问:“今后有何打算?”
谢一凡将头伏得更低了:“半个废人,苟延残喘,过一日算一日吧。”
苏陌看着他那条伤臂,知道是万寿宫那日为他出面被打伤的,心中愧疚不已。
思忖半刻,苏陌道:“我曾听傅荣说,谢公子不仅画画得好,才学在国子监也是数一数二的,恰好,我这里有个不听话的学生,尚未开蒙……”
“不知谢公子是否愿意随我到临安,做个教书先生?只是屈才了些。”
谢一凡惊讶抬头,尔后捣蒜一般磕头:“谢殿下再造之恩,谢殿下再造之恩。”
晚间,沈子承在无涯居为苏陌接风洗尘。
苏陌喝了些酒,看着满堂灯火,想起了些不夜宫的旧事,与沈子承推杯换盏,很是尽兴。
裴寻芳捞住他的左手,又跑了右手,眼看就要黑脸。
“公子醉了。”裴寻芳半搂着他,“公子正喝着药,莫要贪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今儿高兴,你又来管我。”苏陌醉眼迷蒙推他,“想我当年巫山试新酒,大杀四方,谁敢拦我……”
裴寻芳知道他这是说醉话了,更恼火的是,满座之人皆被苏陌这酒后情态给吸引,各色目光都看了过来。
裴寻芳将苏陌往怀中一按,留下句“诸位尽兴”,便将人抱走了。
苏陌还不安分,蹬腿踢脚的,直往下滑,裴寻芳怕伤着他,只得随他。
“到了。”苏陌嬉皮笑脸地,推开一扇客房门。
门还未关,便攀住裴寻芳的脖子,狠狠吻了起来。
忽听得身后,有人颤声道:“你、你们是谁?”
苏陌回头一看,朦朦胧胧的视线里,那床帐里,似乎有一男子正按着另一人行周公之礼。
“抱歉抱歉……”苏陌连声道歉,“走、走错门了。”
趁那两人还未叫唤起来,苏陌拉住裴寻芳便跑,长长的走廊里,挂满了灯笼,灯火辉煌,一切如梦境一般,苏陌拉住裴寻芳跑得飞快。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枯萎的生命,被禁锢的自由,似乎在这一刻冲破牢笼,恣意生长!
苏陌跑累了,趴在阑干上笑得直不起身来。
“嗨!你们好!”苏陌朝着那满堂醉生梦死的人喊道,“我叫苏陌!”
裴寻芳忙捂住他的嘴,将他强行往肩上一扛。
苏陌这回不闹了,软绵绵趴在裴寻芳肩上,乖顺得很。
待回到房中,裴寻芳将门一带,将苏陌抵在门后,捧住他的脸:“公子醉了。”
苏陌笑得满面绯红,脚都站不住,直往下滑:“叫我苏陌。”
“苏陌。”裴寻芳撑住他,漆黑的眸子凝着他。
“再叫一声。”苏陌软声道,已是媚眼如丝。
“苏陌。”裴寻芳哑声低唤。
苏陌娇娇一笑,扶着裴寻芳的腰,跪了下去。
裴寻芳从未奢望过苏陌会如此待他,直到苏陌满口含住,泪眼汪汪地望他,裴寻芳才意识到苏陌在做什么。
他一个激动,便没忍住。
苏陌被呛得眼泪直流。
裴寻芳少有的如此慌乱,他以为自己搞砸了,没承想苏陌攀住他的脖子,像条小蛇爬了上来,双腿环住他的腰,已是情迷之态。
门外,人们在高声大笑,似在为这个燥热的夏夜狂欢。
门内,苏陌趴到他耳边,火辣辣的,说了三个字。
裴寻芳脑中一炸。
拜这三字所赐,苏陌第二日没能起床。茶饭都送到了房内,李荀想去给他请个安都被挡了回去。
到了第三日,南下的商船已停在码头,东西都置办好了,万事俱备,就等着两位主子起床了。
眼看日上三竿,人终于来了。
苏陌少有的戴上了幕篱,垂着薄纱,叫人看不清模样。
沈子承前来送别,又抬来了许多赠礼。
“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无涯居随时欢迎二位回来。”沈子承拱手拜道。
“承蒙招待,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五艘商船浩浩荡荡开拔,掌柜的望着远去的船只,松了口气:“有了这位做保,这下东家不必担心家里的生意了。”
沈子承望着满江涛涛碧波,叹道:“往后,这大庸第一富商,怕是既不姓许,也不姓沈。”
“那姓什么?”掌柜的问道。
“姓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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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船沿大运河南下,经枣庄、宿迁、淮安、扬州,中途随停随走,遇着喜欢的地方,也会多停靠几日,好好游玩一番,顺便考察商情。
时光如流水,眼看到了姑苏。
这夜无风亦无雨,苏陌不想住客栈,独爱这月落乌啼,江枫渔火,便在船上安置下了。
三杯两盏下肚,苏陌以手支颐,趴在案几上,望着江水发呆。
自从尝到了醉酒苏陌的甜头,裴寻芳也不再那么反对苏陌饮酒。
裴寻芳怕他趴久了手疼,将他挪进自己怀里。
苏陌蠕动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懒躺着:“你知道吗?以前,从我家书房往外头望去,也是这样一江碧水。”
裴寻芳眸光一沉:“公子想家了?”
苏陌眼里似盛了满川星河,往裴寻芳怀里又蹭了蹭:“这段日子,我很开心。”
“嗯。”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裴寻芳似听出弦外之音,正要说话,但听远处寒山寺中,钟声大作。
夜鸟惊飞。
船外更是扑腾了几声,一只信鸽落在唐戟手中。
唐戟低声禀报:“主子,临安许钦来信了。”
“我看看。”苏陌迫不及待坐起。
打开那小小的信笺,上头只有五个字:清川已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