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正在礼佛, 此时无暇见公子。公子舟车劳顿,定是身心俱疲,太后特赐了如意殿热泉浴,为公子接风洗尘, 公子这边请。”
苏陌心觉有异, 但也只道:“有劳。”
“太后信奉神佛,最喜纯良洁净之物, 公子从小长于乐坊, 到了慈宁宫,有些习惯当改就得改了, 宫里的规矩也需慢慢学起来……”老嬷嬷喋喋不休说着话。
苏陌垂着眸子听着, 不出他所料,太后不喜季清川。
至于这个不喜占多大比重,还得且行且看。
李长薄是太后当年亲封的皇长子, 从小在太后的照拂下长大,李长薄在太后心中早已先入为主,季清川“皇后嫡子”的身份就算得到认证,也未必能得到太后的青睐。
太后与李长薄之间,不仅是多年的祖孙情分, 更是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
可以说, 东宫兴, 则慈宁宫兴。
如此看来,苏陌这处境, 不大妙啊。
“到了。”
苏陌抬眸,才知这如意殿并非是一座封闭的宫殿, 而是庭院围起来的一池天然温泉。
竹林掩映的假山下,一股热泉从金色潜龙的嘴里汩汩流出, 泉边伏着两只铜麒麟、一只仙鹤,在氤氲水汽中吞云吐雾,气派十足。
“如意殿的热泉,最宜体寒之人,公子若是喜欢,以后可以每日酉时过来,这个时辰如意殿没旁人,公子可以独享。”老嬷嬷说着,招手道,“还不快过来,公子身上有伤,都仔细着点。”
“是。”
三位挽着衣袖的小太监匆匆迎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年纪很小的侍衣宫女,几人表情都怯怯的。
又听那老嬷嬷吩咐道:“升帷幔。”
围绕着这池子四周,秘色帷幔齐齐升起。
苏陌环顾四周,莫明有一种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正要问话,便被小太监们围上来,扒了个干净。
这下折腾得够呛。
苏陌被按在汤池里,货真价实地泡了半个时辰,先用药皂洗一遍,又用花皂洗了一遍,皮都搓红了。
那小太监见到苏陌身上的吻痕,更是一脸惶恐,拿着敷粉死命地遮,无论苏陌如何说不必如此,也不肯罢休。
苏陌只得算了。
终归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罢了。
穿衣的时候,苏陌听见帷幔后头有动静,回头去看。
小宫女说是慈宁宫里的猫。
说来神奇,泡了这个药汤后,苏陌竟然真的浑身舒畅了许多。
老嬷嬷很快便来接了,苏陌被领着穿过慈宁宫花园,前往佛堂。
宫人们听说那伶人皇子入了宫,都偷偷摸摸跑过来看,躲在远处叽叽喳喳,追着苏陌一行人跑。
老嬷嬷一顿训斥:“看什么看,都不用当值吗!”又罚了几名带头跑的,这才结束了这场躁动。
佛堂在花园的尽头,有前后三进殿。
推门入室,满堂神佛,威严肃杀。
香烛摇曳,青烟袅袅。
浓郁的檀香萦绕其间,神似某人身上的味道,苏陌心中微恙,不自觉按了按心口。
“请公子在此等候,太后稍后便会过来。”
苏陌点头。
随后便没有人再理过苏陌,整个佛堂空无一人。
苏陌目光扫过那些从地到天的大大小小的神佛,望着这天地间人们寻求心灵寄托的信仰。
神佛给人以希望。
苏陌就是在毫无希望的时候写下了《伶人太子》这本文,他将自己所有的黑暗、疯狂与欲念都发泄到了这本文里,他如冷漠的神明,将笔下人一个一个拉入命运的深渊,看着他们一个个为之挣扎、为之煎熬。
苏陌享受着掌控一切的感觉。
如今穿进这本书里,方知写书人的不公与残忍。
“我们和解吧。”苏陌望着那漫天神佛,低声轻语道。
如果一定要有人为失衡付出代价,就拿我做那块修补天道的顽石。
满堂灯烛无风自动。
神龛轻微抖动着。
苏陌心有所动,仿佛听到了来自另一世界的自己,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意外来得太突然,当苏陌察觉身后异样时,已被一只大手抓住了脚踝,一把拽下轮椅。
毫无防备。
寒意从脚尖直蹿脑门。
“小乖乖……好香的小乖乖……”一股浓烈的恶心的气味从身后笼过来,苏陌背脊一紧,便被锁着喉咙拖进了怀里。
入目是一张满脸肥肉的猪头脸,两眼浑浊却泛着贪婪。
苏陌脑子飞转着:“你是谁!你放开我!”
“小乖乖……本王还、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乖乖……”那男子按住苏陌,上嘴便要亲,一双手更是胡乱扒他的衣服。
“啪!”
苏陌狠狠剐了他一巴掌,骂道:“妈的,滚!”
那男子怔了一瞬,竟如三岁小儿嚎啕大哭起来:“母后救我,母后救我!”
苏陌懵了。
一群宫人应声而入,看到的便是苏陌衣裳散乱躺在地上,而那猪头男子放声大哭。
“瑞王爷!”一名宫人忙跑过来,扶起那男子,哄道,“瑞王爷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跑到佛堂来了?别哭了,别哭了,太后知道了可怎么办?”
瑞王爷?
太后那个老来得子的智障儿子,李琻,因为天生智障,封了“瑞王”的虚名,一直当个废物养在太后处。
一群人围着那瑞王又是安抚又是哄,完全没有人管倒在地上的苏陌。
“佛堂清静之地,谁在喧哗!”
所有人惊慌跪下:“太后。”
宫人纷纷跪开,便见一名老嬷嬷搀着位鬓发如银的华服老人从人群中移步出来,正是当朝太后。
“琻儿,谁欺负你了?”看到这一室荒唐,太后怒道,“谁看护的瑞王爷!”
李琻哭唧唧指着苏陌:“呜呜呜,母后……小乖乖打我……”
所有人看向苏陌。
李琻挣开宫人,又哭着朝苏陌爬去,去抓他的脚:“小乖乖好香……我要小乖乖……”
太后脸色大变。
“给我拦住!”
众人战战兢兢按住那头发情的猪。
太后神色复杂地盯着苏陌看了许久,这才道:“将瑞王带回去休息,今日看护的人,通通杖责五十大板!”
她复又凝着苏陌的脸,道:“谁敢将今日佛堂之事传出去,一率杖毙!”
“太后饶命!”
“太后饶命啊!”
佛堂殿门被关上。
哀嚎声也被挡在了门外。
太后立于众佛像前,背对着苏陌,点燃了三支香,虔诚地拜了三拜,这才道:“你就是长乐的那个孩子?”
苏陌道:“是我。”
“十八年了……”太后回头,又用那种眼神凝视着他。
苏陌也在观察着她。
“同你母亲一样,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太后冷声道。
苏陌感觉不大妙。
太后这个角色他着墨很少,在原书中纯粹是一个活在他人口中的背景板人物,如今这人站在他面前,带着鄙夷,甚至可以说是敌意。
“琻儿几年未发病了,你一来便闹了这一场,传出去岂不是阖宫笑话。”太后道。
苏陌淡声道:“瑞王突然攻击我,此事与我无关。”
“那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太子素来端方周正,克己复礼,怎的认识你之后,就着了魔似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太子是我一手养大,是大庸的未来,我不能让你毁了他。”太后说道,“他是你的兄长,是你该拿一生去拥护和爱戴的人。”
苏陌淡淡听着,果然,与他猜测得一样。
“慈宁宫不介意再多养一个闲人,往后这佛堂便是你的余生,非诏不得出佛堂之门!”
“太后要软禁我?”苏陌不急不躁道,“太后别忘了,是安阳王亲自将我送入宫的。”
“那又如何?”
“安阳王对我母亲遇刺案一直耿耿于怀,此番出于对太后的尊重和信任,才将我送入宫中,若太后出尔反尔,对我不利,安阳王与太后之间的最后一点母子情分将彻底撕裂。”
太后怒斥道:“谁教你这些的!你以为你在安阳王心中能有什么地位!”
苏陌慢悠悠掏出那块玉牌,道:“清川在安阳王心中是什么地位,太后问安阳王或许会更清楚。”
太后看到玉牌,脸色大变。
这块玉牌是安阳王最宝贵的贴身之物,见此物犹见安阳王。
“清川很好奇,太后有多久没见过当今圣上了?”苏陌抬眸问道。
太后脸上渐露惧色:“你还知道些什么?”
“李毕怕是不成气候了,”苏陌微笑着凝向她的眼,“看看他将这大庸治成了何等模样!这就是太后您选择的结果。”
“十八年前,太后选择了弑兄夺权的李毕,放弃了安阳王,十八年后,机会再一次摆在了太后面前,李长薄还是安阳王,太后会选谁?”
“混账!”太后的声音有些抖,“妄议大庸天子,是乃死罪。”
苏陌凝着她的眼,笑道:“李长薄不是太后唯一的未来。”
“妖孽!妖孽!”太后魔怔了般,连连惊叫道,“你休想……你休想破坏哀家同薄儿的祖孙情谊。”
苏陌死死凝着太后的眼,直到那双眼完全沦陷在他的精神力控制术之下,苏陌一字一顿问道,声音带着蛊惑:“太后恨我母亲,对吗?”
太后脸露惊恐,步步后退:“来、来人!来人!”
佛堂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出奇地安静。
“我被掉包,我母亲被刺杀,太后从一开始便知道,对吗?”苏陌步步逼近。
太后满脸惊惧跌在地上。
“哀家的三个儿子都被齐国那个妖女给祸害了,兄弟反目,自相残杀,千万将士用血肉打下来的江山,差点就葬在了那妖女手里。如今你这个祸根,还要来祸乱朝纲,害我大庸王朝,哀家是不会答应的!”
苏陌移动轮椅,向太后挪去。
满室烛火混乱晃动着,太后不自觉向后退。
“太后错了,我不要你的江山,也不要你的王朝。”苏陌靠近他,将手放在她前额上,道,“我要河清海宴,国泰民安。”
-
太后在佛堂受了惊,突发头痛旧疾。
慈宁宫忙得不可开交。
天蒙蒙黑的时候,才有位宫人提着灯为苏陌送来食盒、用品还有被褥。
这位宫人看着还算面善,伺候苏陌在佛堂的后厢房安置下,一边为苏陌铺着被褥,一边温声安抚道:“公子初入宫便闹了这两茬事,太后这会子染疾,公子的事难免会耽误,公子怕是要在这佛堂住上一阵子,你莫伤心。”
苏陌道了谢,又玩笑道:“我不伤心。这里清静,我喜欢。”
“这些日子,便由奴婢伺候公子。”那宫人欲言又止,“奴婢曾伺候过皇后娘娘。”
苏陌有些惊讶,便道:“那我就当姑姑是自已人。姑姑怎么称呼?”
宫人脸上这才露了笑意:“叫奴婢红姑便好了。”
“那就承蒙红姑照顾了。”
“欸。”
之后数日,果真平静如水,苏陌每日在这佛堂里看书晒太阳,浇花喝茶,过了几日古井无波的清闲日子。
没有太子李长薄的动静。
也没有裴寻芳的消息。
红姑将苏陌照顾得很好,事无俱细都很合苏陌心意,甚至送来的饭菜都是苏陌最爱的口味。
苏陌也乐得清静几日。
每日辰时,如意殿的小太监都会来接苏陌,除去泡药浴,小太监还为苏陌增加了推拿和足浴,几日下来,苏陌与裴寻芳分别那晚留下的心痛之疾,竟也好了许多。
下了几场雨,又出了几日太阳,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夏天真的到了。
苏陌也从红姑这里,将皇宫里的近况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这日,红姑为苏陌采来了宫里新开的月季和海棠,还跟他说起了今日宫里的一桩奇事。
红姑将那些花儿插在一支天青色的细腰瓷瓶中,朝正趴着翻书的苏陌神秘兮兮说道:“欺负公子的那位瑞王爷,出事了。”
苏陌眼皮也未抬:“什么事?”
“容贵妃,也就是四皇子的母妃,带着七公主在御花园赏花放风筝,那瑞王爷不知怎的,也跑到了御花园,疯疯癫癫地便要抢七公主的风筝,七公主自然是不肯,但瑞王爷是太后手心里的宝,一般人也不敢惹他,七公主虽哭了,但还是将风筝给了瑞王爷,如此便算了,那瑞王爷还不满意,抓了七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小娥便要……要拖去临幸……”
苏陌眼皮一跳:“然后呢?”
“小娥誓死不从,拽着瑞王爷便摔进了湖里。”
“那小娥估计是吓坏了,在水底死箍着瑞王爷不松手,待到众人将人捞上来,那瑞王爷头也磕破了,魂也吓飞了,呛了一肚子水,命去了大半,这会正躺在床上高烧不已。”
苏陌放下书,这事怎么听着像是某人的手笔。
容贵妃的父亲乃兵部尚书,跟随他的那波臣子向来支持四皇子,与支持太子的太后不在一个阵营,这下闹得,积怨又增一笔。
“知道了。”苏陌轻描淡写道。
红姑偷偷瞄着苏陌的表情:“公子的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苏陌笑道:“我这几日心情都很好。”
心情好,自然连晚饭也多吃了一碗。
这几日苏陌甚至重新敲起了棋子,几局过后,意兴阑珊,灯芯燃尽,窗外又下起了雨。
雨声冲刷着寂静的夜。
“公子,要关窗吗?”红姑吹灯前问道。
“不必。”苏陌道,“今晚有些闷热,开着吧。”
苏陌钻进被窝里。
这被褥是很普通的褥子,与他往日用的不能比,但却带着好闻的棉花香,让人闻着安心。苏陌将被褥盖过肩膀,握着身前的护身符,很快沉沉睡去。
这几日过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偷来的喘息机会。
雨声淅淅沥沥。
木窗在雨中轻微地吱呀晃动着。
苏陌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抱了他一夜。
-
翌日,天大晴。
一大早,佛堂便来了好些人,闹闹哄哄地将佛堂打扫了一番。
原来是太后六十大寿快到了,整个宫里都开始筹备起来。
苏陌如往常一样,辰时到如意殿药浴,完事后正要回佛堂,接送他的小太监突然说要送他到尚衣监,说是慈宁宫要为他制新衣裳。
“这事让红姑去便好。”苏陌道。
“要为公子量体裁衣,公子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宫里有身份的人,都是太监们带着人直接上门量尺寸,苏陌这样无名无份地住在这里,叫他亲自过去,倒也正常。
而最主要的是,尚衣监是裴寻芳的管辖之下,想到此,苏陌便同意了。
“公子坐好。”小太监躬身推着轮椅,走得很快。
苏陌问他:“太后六十大寿的宫宴,是谁在操持?”
小太监道:“自然是掌印大人。”
苏陌又问:“宫宴那日,当今圣上是否会出席。”
“按照往年,陛下自然是要出席的。”小太监道,“但今年谷雨刚过,陛下便称病免朝,别说大臣,听说连太后也许久未见过圣上了。”
苏陌点点头,本还想再问点别的,忽而发觉小太监带他走的路不大对劲。
“这是要去哪?”苏陌问道。
小太监不再答话,只推着苏陌飞快狂奔起来。
路越来越偏,也越来越不平,苏陌被颠得屁股生疼,可他又不能冒险跳车,这小废腿,跳了不仅跑不了,还得再受伤。
苏陌只得紧抓着扶手,且看小太监要干嘛。
苏陌被推进一座挂着“长春宫”牌匾的的小宫殿里。
苏陌记得红姑说过,长春宫是冷宫。
小太监跑得大汗淋漓,未等喘气,便转身栓门跑了。
苏陌被孤零零留在这冷宫里。
他环视这幽静的庭院,虽然败落不堪,但还算干净,明显被收拾过。
苏陌转动着轮椅,朝那晦暗的室内走去。
屋子里的陈设极度简朴,一床,一桌,一椅,再无其它。
而触目惊心的是,那斑驳的墙壁上,被人一笔一笔刻着无数个日期。
从嘉延元年,到嘉延十九年,六千多个日夜,六千多个日期,一笔又一笔,而每年的三月初三,都被用粗线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四字:
生辰快乐。
苏陌心中犹受一击。
说不清的酸楚袭上心头,心口难受得厉害。
风吹过廊下悬挂的风铎,叮叮作响。
光影晃动,殿门口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
“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