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由裴公公亲自验身, 最稳妥不过!请太后、各宫娘娘再稍坐片刻,替天下人做个见证。”安阳王道。
殿内一片狼藉。
空气中漂浮着腐朽的血腥味和烧焦味,众人眼中的恐惧尚未退却,人人都想夺门而逃。
可安阳王却不准备放他们走。
红绡的话如一把利剑刺入安阳王心口, 多年来关于长乐之死的伤痛再次被揭开, 这一次,安阳王不愿意、也不允许这件事再随意被掩埋。
“哀家累了。”太后眼神躲闪, 她扶着宫令女官执意要离开, “验身一事,改日再议。”
安阳王广袖一展, 起身拦下, 道:“今日不过是为清川验身,便已招来钦天监公然谋杀,他日若是嫡皇子身份昭告天下, 岂不是有人要借机谋反致天下大乱!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家血脉不容有错,今日必须彻彻底底地将嫡皇子身份验明白了!”
安阳王揖手一拜:“儿臣李珩,恳亲母亲坐阵慈宁宫,主持嫡皇子验身一事, 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后乜眼看他, 道:“哀家说了, 哀家累了,验身之事今日作罢!”
“母亲。”安阳王拦住不放, 提声道,“母亲不肯继续验, 是在害怕什么吗?”
“逆子!”太后气得直抖,她指着安阳王道, “十八年了,你还要来逼你的母亲吗?”
“正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所以当年才选择相信母亲。”安阳王抬眸时,已是双目通红,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当英姿少年的模样清晰可见。
那一年,他远在临安王府,听闻长乐突染重疾,他抗命回宫,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却依然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被罚跪于慈宁宫佛堂,一遍遍为长乐祈祷,等来的却是长乐受惊早产不幸去世的噩耗。
他不肯相信。
而所有人告诉他,这就是事实。
没人愿意深究,就连太后也不愿。
“母亲,儿臣承诺不结党、不谋逆,自愿削减兵力,无诏绝不回京,是儿臣愿意相信母亲,愿意敬重皇权!请不让要儿臣的妥协与敬重变成一场笑话!”
“混账!”
“啪”的一声脆响,太后一巴掌扇在了安阳王脸上。
满殿宫人均吓得齐齐跪地。
太后声音嘶哑训斥道:“李珩,你胸无大志,为了一个不该惦记的女人荒废一生,如今还要因为一个妖女几句子虚乌有的话来质疑你的母亲,你枉为人子!枉为大庸亲王!你太让哀家失望了!”
“儿臣没有错!”安阳王大声回应道。
他直起背脊,直视着太后:“儿臣纵然有错,也错在当年没有坚持彻查此案,错在没有坚持验证嫡皇子一事,致使清川沦落风月之地,磋磨十八年,落下一身病骨!儿臣大错特错,这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
苏陌心口发烫。
安阳王不过是原书中寥寥几笔带过的工具人,却因着对长乐的一番赤忱,成了最护着清川的人。
苏陌为清川感到高兴。
“恕儿臣不孝!”安阳王狠了心,毫不退让道:“今日,这段公案必须了结,此事不结,所有人都别想离开!”
“逆子!”太后气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圈椅内。
“王爷请息怒。”李长薄挺身挡在太后面前,“太后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前些日子还犯了头疾,请王爷莫要逼迫太后。”
“怎么?太子也想让此事不了了之吗?”安阳王将怒意转向李长薄。
李长薄道:“今日慈宁宫连发两起刺杀案,太后与各宫娘娘均受了惊吓,验身一事不急于一时,就当给大家一个喘息的机会。当务之急,是要查清高百尺与红绡的幕后之人,以绝后患。”
“太子出尔反尔,又是何做派?今日是太子提议为清川验明身份,如今竟反悔了不成?莫非太子从一开始便只是做做样子,哄骗清川?”安阳王道。
苏陌转眸看过去。
“长薄绝无此意!”李长薄沉眉道,“长薄待清川之心,日月可鉴!”
“王爷就算不体恤各宫娘娘,也该考虑太后和清川的身体,再者……”李长薄道,“嫡皇子之事事关重大,一概相关之人都应当避嫌,裴公公当年也牵涉其中,由他来验身,恐遭人诟病,无法服众!”
“说到底,原来太子是不满由裴公公来为清川验身啊!”
看了一路好戏的四皇子终于逮着了机会,他见缝插针道:“太子殿下的深情戏码还未演足,便沉不住气了要自废武功么?”
李长薄怒目而视,但他并未中计,而是借机将矛头直指裴寻芳。
“慈宁宫理佛一事由裴公公全权负责,今日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裴公公难辞其咎!慈宁宫一向宫闱森严,宫人调度也有严格的流程,红绡混进慈宁宫一事实乃诡异,或者说……裴公公根本就是同党!”
此话一出,众人皆齐齐望向裴寻芳。
若是真由此人一手操控,那……
众人不禁后背发寒。
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众人皆以为裴寻芳会发怒或反击,没承想,这位活阎罗竟然垂眸一笑,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只听他云淡风轻道:“也罢,竟是咱家的错。”
他竟然仍在笑!
真是活见鬼!
裴寻芳道:“高百尺的疯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以及这背后真相,咱家自会去查,东西厂轮番上阵,不信撬不开钦天监的嘴,至红绡的事……”
裴寻芳浅笑抬眸:“得看太后与王爷,想让咱家查到什么份上。”
他这一笑,太后如芒刺在背。
这人向来阴鸷酷烈,如今摆出这笑面虎的模样,是何居心!
“查!彻彻底底的查!本王定要揪出长乐之死的真正凶手,以慰她在天之灵。”安阳王吼道。
太后一哆嗦,裴寻芳微笑点头:“今日发生刺杀案,是咱家的失职,钦天监得查,红绡得查,验身也得验,这三件事均围绕着嫡皇子之事,牵扯甚广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凡事总得有个轻重缓急,两害相权取其轻,太后……”裴寻芳意有所指,问道,“您觉得今日这验身……是当验不当验?”
太后脸都绿了。
她听明白了裴寻芳的威胁,两害相权取其轻,在验身与追查之间,她只能选择前者。
太后一反常态,改口道:“验!当然还得验!”
“行。那便先解决验身一事。”裴寻芳满意道。
苏陌暗暗叹服。
这人三言两语便化解危机并抓住了太后的把柄,逼太后不得不同意继续验身。
不愧是老狐狸。
苏陌还在回味,却见那老狐狸已然转身,一双凤眸温柔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些宠溺、邀功,还有旁的意味。
每回他向他讨债,便是这副神情。
苏陌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一时懊恼,提议让他验身是不是太莽撞了?
却听他开口道:“张德全,将太医带进来。”
“是。”在殿外等候多时的人应声道。
苏陌松了一口气,便见张德全领着个年轻人躬着身子小跑进来,他跪道:“只找来一个刚进宫的小太医,能用吗?”
“叫什么名字?”裴寻芳问道。
那小太医许是等久了,心不在焉的,被张德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这才答道:“太医安喆,参见太后、王爷。”
听到这个名字,苏陌全身一僵。
他缓缓转身,看向那自称安喆的人。
一身板正的太医制服,戴着枚钻石耳钉,留着格格不入的短发,后脑勺还扎了个小啾啾。
苏陌差点以为,自己又穿回去了。
而相较于他的错愕,那位安太医显得更淡定,他不仅没有惊讶之色,还毫无破绽地学着古人,朝苏陌作了个揖。
苏陌要疯了。
这太离谱了。
他望着这个不该出现在书中世界的安喆,心神俱震。
苏陌仿若被关在一间四面皆是镜子的密室里,他打破一面镜子,背后是镜子,再打破一面,依然还是镜子。
虚妄与真实,现实世界的,书中世界的,都如碎在他脑中的一面面镜子,支离破碎,混淆在一起。
苏陌失了神一般,周围一切皆如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太后、安阳王说了何话,裴寻芳做了什么,苏陌完全已感觉不到,他像个听话的木偶听从着安喆的指令,极其配合地完成了验身流程。
一柱香后,安喆收好药箱,当堂盖棺定论:季公子没有易容,身上的箭痕也是真的。
安阳王拍案立起,他高兴极了,豪爽地赏赐了安喆。
太后迫于安阳王与裴寻芳的压力,不得不当场宣布:季清川确实为当年抱错的嫡皇子,赐居重华宫。
而李长薄作为皇长子的身份不会改变,至于众人对“太子之位”的质疑,一切等皇帝来定夺。
四皇子等人期望落空,拂袖愤愤而去。
安阳王趁热打铁,叩请太后于六十大寿宴请群臣时,公开宣布嫡皇子的身份,昭告天下。
太后虽十分不愿,但也权且答应了。
苏陌全程做梦一般,直到被一群人齐齐跪着,呼作“殿下”,他才有了一些实质感。
苏陌被簇拥着离开,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的李长薄。
此时无人在意他。
夏蝉在枝头焦躁地鸣叫着,日光穿过鎏金大门照在空寂的大殿内,显得殿内愈发清凉与阴暗。
苏陌看到李长薄在笑。
苏陌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各种场面上的奉承与邀请,只求了安太医前往重华宫为他诊脉。
安喆正中下怀,欣然同意。
苏陌与众人道了别,带着安喆速速溜了,佛堂的小窝是回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来到了他的新居所,重华宫。
甫一入殿,苏陌便觉出一种熟悉的被窥伺的感觉。
“唐飞。”苏陌冷声道。
一个清秀黑影落在房中:“公子。”
“你倒是来得比我还快。”苏陌不悦道。
安喆双臂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与安太医有话要谈,”苏陌冷声道,“带着你的人,出去。”
“公子,这……主人那边怕不好交代。”
“你主人说过,是否需要影卫,主动权在我。”苏陌道。
唐飞迟疑了一瞬,妥协道:“是。”
瞧着人真的走了,苏陌终于松了口气,他拉着安喆直奔内寝,将门一关,急切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他既高兴又吃惊,现实世界的朋友出现在这本书里,这太离谱了。
安喆道:“你是问我为什么在皇宫,还是为什么在这本书里?”
苏陌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这事很诡异,”安喆似有难言之隐,“自从你……你去世后,《伶人太子》这本文重新更新了。”
“什么!”苏陌惊讶不已。
“我去清理你的遗物,想查一查是什么在作怪,没想到……不知为何,我被强行拽进了这本书里。”
“我在南方的一间医馆里醒来,那时浙闽水师正在招军医,我懵懵懂懂从了军,在军营时,我发现那帮人几乎人手一册《大庸百美图》,画册第一页的美人同你很像。”
“他们说,你是大庸最有名的伶人,住在一个叫不夜宫的地方,一般人见不着,我虽不确定画中人是不是你,但来找找总归是不亏的,于是我便到了帝城。”
“竟是如此。”苏陌感叹道。
没想到谢一凡画的那册《大庸百美图》,竟还有这番故事。
安喆又道:“苏陌,你不知道,我这段日子过得有多惨。”
他踢掉鞋子往那床榻上一躺,幽怨道:“我从小就没受过这种苦,你这大庸有多落后、多凶险就不说了,就这太医院,简直比医学院还要变态。”
苏陌愣了愣:“我瞧着你混得不错。”
“还不是因我有一技傍身,否则我早就死在南方了。我可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一路救死扶伤、行侠仗义才来到这帝城的。”安喆说得兴奋起来,“说真的,我从小就有个侠医梦,没想到在你这本书里实现了。”
“挺好。”听着他说个不停,苏陌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知道么?现如今,我在民间可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安喆眨眨眼道,“白、衣、安、吉。”
“原来是你,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原来我的名声都传到帝城了!我特意起了这么个名,想着如果你听到了,一定能认出我。”安喆显得很高兴,他往床里侧挪了挪,拍拍床榻道,“快上来,我们躺着说话。”
苏陌扶着床榻,缓缓起身,抬起脚挪到床塌上。
安喆忙坐起来扶苏陌,问道:“我刚才就想问你,你腿怎么了?”
“受了点伤,快好了。”苏陌道。
“让我瞧瞧。”安喆脱掉了苏陌的鞋袜,认真检查着苏陌的伤情,道,“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好在是养好了,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走路了。”
“又不是没瘫过。”苏陌笑道。
“别瞎说!”安喆急了。
苏陌只笑不语。
“苏陌。”安喆忽而认真起来,“见到你好好活着,我很高兴,真的特别特别高兴。”
“嗯。”苏陌与他并排躺着,望着那瑰丽缤纷的宫殿屋顶出神。
“你不知道,最后那一段日子里,你有多可怕。”安喆道。
“嗯。”苏陌轻声应道。
“咳,不说这个了。”安喆侧过身来望着苏陌,道,“我今晚可以睡你这不?太医院那宿舍真不是人睡的地方,太糟糕了。”
“可以。”
“行。”安喆舒展着四肢,又问道,“对了,刚才被你支走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们的主人又是谁?”
苏陌一时不知要如何同他解释,忽听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一大群人朝这内寝走来。
苏陌直道:“不好!”
安喆立马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床榻,胡乱蹬了皂靴,跪在床榻边,装模做样道:“……总之,务必要趁此机会好生调养,否则怕是今年夏天都难熬过……”
“听闻安太医医术超群,行医用药与他人全然不同,是大庸新冒尖的神医。”
房门吱呀一开,裴寻芳踏着月光走了进来:“看来,殿下与安太医很投缘。”
苏陌听他唤自己“殿下”,不觉浑身一颤。
梦里那些他一边唤着殿下一边同他抵死缠绵的画面忽的浮现在脑海。
“见过掌印大人。”安喆已经非常熟练。
裴寻芳的目光压在安喆身上,又在那还未穿好的靴子上停留了好一会,这才道:“咱家前来恭贺嫡皇子入主重华宫。”
苏陌脸色微虞:“小小重华宫,怎敢劳驾掌印亲自跑一道?”
“咱家不过例行公事。”裴寻芳轻车熟路地走到床榻边,掀袍坐下,毫不避讳地握住了苏陌的手,道,“这重华宫久未收拾,殿下一定住不习惯,咱家零星挑了些人和物件,希望合殿下心意。”
他招手道:“都进来吧。”
只见门帘一掀,一名大太监、一名较年长的宫女带着三名小太监、三名小宫女一道进来,跪在房中道:“奴才吴小海,奴婢秋南,前来伺候殿下,愿殿下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紧接着,又一大群宫人抬着各色文房器玩、罗衾锦褥鱼贯而入,站成长长一排,所携之物少说也有二三百件,样样皆是顶好的品貌。
苏陌当即有一种妃嫔得宠后被赏赐的既视感,这让苏陌感觉不适。
他黑脸道:“这不合规矩,我也不需要。”
“天下所有珍馐好物,殿下都当得起。”裴寻芳捏了捏苏陌的指尖,“既入了宫,就得慢慢适应。”
苏陌心呼不好,竟有一种自入虎穴的感觉。
“殿下不喜欢?”裴寻芳蹙眉道,“都下去安置吧。”
“是。”众人默默退下。
不一会,房中便只剩下床榻上的两人,还有躬身跪在一侧目瞪口呆的安某人。
裴寻芳侧眸道:“安太医还有事?”
“安太医还不能走!”苏陌道,“这几日……这几日他需住在重华宫。”
“没有太医住在皇子宫中的道理。”裴寻芳道,“但若是殿下求我,倒是也可以通融通融。”
“你……你别得寸进尺!”苏陌气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裴寻芳靠近道,几乎就要吻到他,“殿下求我啊。”
苏陌惊得闭眼:“你……”
“允了!”裴寻芳轻快答道。
啥?
苏陌睁开半只眼,夜色下,裴寻芳看他的眼神仿若抹了蜜糖。
“今夜月色很好。”裴寻芳说着,将苏陌拦腰一抱,朝那月光盈盈的庭院走去,“咱家带殿下看看帝城的月亮。”
“殿、殿下有伤在身,不宜夜出!”安喆看着苏陌求救的表情,好歹垂死挣扎了一下。
“哦?安太医有心了。”裴寻芳飞身一跃,便抱着苏陌消失在溶溶月色里。
只留安喆愣在房中。
什么情况!
那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竟然是苏陌的情人?
万年铁树竟然开花了,这太刺激了!
可他看了看那微微凌乱的床榻,心里又有些发毛。
看来,这苏陌的床,以后还是不要随意躺上去为妙。
明月皎夜光,玄鸟栖高树。
裴寻芳身轻如燕,他抱着苏陌在那一座座庑殿顶上如履平地。
繁华的帝城,灯火通明的皇宫,如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皆在他脚下。
苏陌从未想到,换个角度看这笔下世界,是如此的震撼。
裴寻芳抱着苏陌,来到了帝城最高的地方。
那座朱薨碧瓦的钟楼。
笨重的大钟沉默着,在月色下,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月是故乡明。”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朝西南天边一指,道,“那里便是洛阳的方向。”“有一天,咱家带殿下去看洛阳的月亮。”
苏陌指尖一烫。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乡,也是苏陌带着幼年的他,从洛阳到帝城,风雨兼程一起走过的路。
亘古不变的月光笼罩着他们。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后,那人问道:“殿下的故乡,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