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清川, 今儿可是大庸最受瞩目的人。”
春三娘望着铜镜里的少年,只觉其云鬓雪肌懒入镜,清风明月逊三分,心叹自己分明天天见着他, 为何却又觉着他一天天变得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春三娘笑盈盈道:“今儿个, 整个大庸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几乎都聚集在了不夜宫。他们可都是为你一人来的呀, 清川。”
“多亏母亲手段好。”苏陌淡淡道。
“就在刚刚, 还有几位出双倍银子破例临时加入的。”春三娘笑着拿起一柄木梳,为苏陌梳起头来, 道, “咱们清川还真是魅力弗边,不枉母亲养你一场。”
苏陌却听得眉心一跳。
临时加入的?会是谁?
春三娘一脸喜气洋洋:“咱们清川,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弁钗礼, 弁钗礼,束弁簪钗,以待良主……”
她正说着,却忽而手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她瞥见了苏陌颈侧的咬痕。
深红色的咬痕, 就那样明目张胆地留在细白的颈侧, 宣示着主权。
“母亲怎了?”苏陌抬眸望她。
铜镜里的春三娘, 珠光宝气,明艳照人, 是不夜宫呼风唤雨的当家人。
可在原文剧情中,就在季清川被李长薄赎出不夜宫后不久, 失去价值的不夜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所有关于季清川的痕迹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包括春三娘。
春三娘虽说并非良善之人, 也并非真心疼季清川,但好歹养了季清川一场。
也是个可怜人。
如今剧情发生了变化,不夜宫在这次弁钗礼中一定会被物尽其用。
那个人一直躲在幕后,等候时机。
他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苏陌猜,春三娘此时说不定已经接到了新任务。
“不要紧。”春三娘很快恢复了笑脸,她拨过一缕青丝将那咬痕遮住,说道,“稍后傅粉遮一遮便好了。”
“母亲就不问清川发生了什么?”苏陌道。
“清川不是小孩子了,应当知道事情轻重。”春三娘道,“人回来就好。”
“母亲就不怕清川被当众揭穿,被骂不知检点,被抓去游街?……母亲就不怕客人翻脸,要求不夜宫退还所有银子?”苏陌故意说道,“母亲就不怕,帝城第一伶人成为一场笑话,不夜宫就此倒塌?”
“季清川!你是不是成心气我?”春三娘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她斥道,“你可知,这场弁钗礼对你、对不夜宫意味着什么?”
苏陌冷冷一笑:“应当说,这场弁钗礼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吧?”
春三娘气得直抖,她也顾不得哄人了,只道:“别瞧今日这些人为你神魂颠倒,为你一掷千金,可清川不要忘了,褪去帝城第一伶人的光环,你什么都不是!人前再风光,你的身份也不过是这大庸最卑贱的伶人。”
“情爱不由你,生死不由你,命运更不由你。你明白吗?”
苏陌笑了。
去他妈的卑贱命运!
他望着铜镜里的少年,季清川从小就是这样被驯化的。
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你,伶人是大庸最卑贱的人,乐坊是伶人唯一的避风港,离开乐坊伶人无法生存,弁钗礼是伶人此生寻找良主的唯一机会,伶人应当虔诚地等待这一天,再虔诚地将自己献给良主……
须作一生拼,尽君一日欢。
尽他妈的一日欢。
苏陌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冲破伶人的设定,想要毁了这令人窒息的大庸律法。
春三娘望着兀自笑着的苏陌,道:“昨儿的事我也不问你了……但乐坊有乐坊的规矩,今晚,你得按规矩来。”
“你只需记得一句母亲从前教你的,不管是谁,紧紧抓住赢得你弁钗礼的那个人。”
“紧紧抓住他,别松手,才能好好地、体面地活下去。”
春三娘说罢,将梳子往小蔻手中一扔,朝那婆子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婆子很快跟上。
春三娘吩咐道:“该遮的遮,该清理的清理,务必要让季公子以完璧无瑕的模样迎接良主。”
“三娘放心,老身明白。”婆子应道。
春三娘又扫视了屋中一圈,故意提高着音调,道:“老娘最后说一句,今儿季公子从头到脚,乃至一根头发丝,都只属于竞礼获胜的良主。不想让不夜宫遭受灭顶之灾,就都给我警醒着点,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应道。
“母亲!”苏陌唤她。
春三娘未理,仍旧往外走。
“母亲许久未戴过这支镯子了。”苏陌道。
那春三娘面色一变,道:“什么镯子?”
“母亲心知肚明。”苏陌缓缓走向春三娘,抓起那只戴着一枚藤镯的手,他犹如残忍的、看透一切的神祗,审视着凡人,“十八年了,母亲可有一日不思念他?”
春三娘如遭雷击,呆在原地。
“母亲叫我认命,那母亲呢?”苏陌似乎又长高了,站在春三娘面前,竟足足高出了一个头。
想要更好的使用精神力控制术,就得将对方的情绪激到极点。
苏陌垂着眼睫,凝视着春三娘的双眼,“从教坊司的红人,到流落街头的伶人,再到不夜宫的当家人,母亲认命了吗?”
春三娘不自觉后退一步。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这一刻让她感到害怕。
那是一种由上而下的威压感。
春三娘如被鬼神抚顶,双膝发软。
苏陌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如果我告诉母亲,你的孩儿还活着,我能为你找到他,让你母子团聚,母亲当如何?”
“为了他,母亲是否愿意与我站在一起,放手一搏?”
“……”
春三娘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狠狠绊了一跤。
不夜宫的人鲜少见到她这样失态的模样,吓得赶紧去扶。
“别碰我!”春三娘推开下人。
她划伤了手,手一直在抖,她抚开衣袖,抚开腕上那只镯子,那圆润白皙的手腕内侧,赫然印着一道很明显的蛊虫留下的痕迹。
春三娘面色苍白地往房中回望了一眼,背过身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报!”一名小厮高高举着一块牌子,兴冲冲穿过庭院,他撞见春三娘,兴奋说道,“三娘,点灯了,前头点灯了!”
春三娘恍惚看着那小厮,道:“去吧。”
“欸!”小厮像只兴奋的兔子一般,跑进季清川的房间,大声道,“前头点了第一盏灯。”
“这么早?”那婆子问道,“点的何灯?”
“点的是玉笋,银一千两!”小厮喘着气将牌子递于婆子,兴奋得不行,“不信你瞧,我从未见过如此大气的金主。”
那婆子接了牌子,果然,而那牌面上还有客人亲笔题的一句赠词: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银一千两,快快快……”那婆子吆喝着众人速速行动起来,苏陌就那样被架着塞进了椅子里。
“这是作甚?”苏陌皱眉看着上来就脱他鞋袜的人。
“沐足、按跷、香敷……一样都不能少,”那婆子一边脱了苏陌的罗袜,一边道,“方才前堂有金主为公子点了玉笋灯,纤纤玉笋裹轻云,公子美足如玉,定能讨良主欢心。”
讨TM的欢心。
苏陌这才弄清楚,所谓点灯,是弁钗礼的一个热场小节目。
所有参与竞礼的金主,都可以出银子为季清川点一盏灯以表心意,而灯的名目有上百种,无非都是些闺房床帏间调笑逗趣用的狎称。
无论点灯的金主是不是最终获胜的良主,每一盏被点起来的灯,都将在不夜宫的正堂上亮上整整一个日夜。
寻常伶人的弁钗礼,能点个四五盏灯,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这头还没消停,那小厮又拿着一块牌子气喘吁吁冲了进来,进门便道:“第二盏灯了!点的是檀唇,银一千两。”
众人啧啧称奇,这才辰时,就已经点了两盏灯了,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
小蔻好奇地凑过来看那牌面上的词,问道:“阿婆,什么叫笑向檀郎唾啊?”
婆子忙收了那牌子,神秘兮兮看向苏陌,道:“这个就得问季公子了。”
苏陌内心已是一万只野马奔腾而过。
他详装镇定,闭上眼。
真是……离谱啊。
原文中苏陌根本就未写过关于弁钗礼的任何细节。
这些离谱的事情到底谁整出来的!
“第三盏灯了!第三盏灯了!”那小厮的声音很快又穿廊过院而来,这次他异常兴奋,大声说道,“柔荑,第三盏是柔荑!”
苏陌忽的心头一跳,转眸看向门口。
只见那小厮急吼吼冲进来,从婢女手中抢过一盏茶,咕噜咕噜豪饮了个尽,而后将那牌子往婆子手中一递,道:“点的是柔荑,老天爷呐,金一千两!”
“金一千两!”众人皆是惊叹不已,“这还没开始正式竞礼呢,这些人已经杀疯了吗?”
“何人点的?”苏陌皱眉问道。
“是一位姓许的爷,听前堂说是临安来的。”小厮满脸是汗,递上那块牌子,道,“这是赠词。”
苏陌一瞧,牌子上写的是“我寄人间雪满头”,字迹清隽而陌生。
定是安阳王请来的那位许钦无疑了。
苏陌松了口气。
这小厮还未来得及返回,忽听得院外又跑来一人,大声唤道:“报!”
“第四、第五、第六盏灯点亮了!银一千两!点的是蝤蛴、蛾眉和楚腰……”
“这样可不行,太快了!”那婆子道,“紧着最利索的法子,赶紧为公子收拾妥当,照这速度,不夜宫的那些灯怕是很快会被全部点亮。”
“是。”
忽听外头闹哄哄的,又见一名女执事领着一群小厮抬着一大箱子帷幕入得院来。
那女执事向苏陌福身道:“请公子安。”
苏陌头大得很,已经懒得理这些小事,随他们折腾。
那女执事一边指挥着小厮将裁好的帷幕一一理顺、挂好,一边说道:“这可是上乘的天水碧,都仔细着点,弄破了再多一匹也没有了。”
“都挂起来,房间、院廊、门窗以及今儿公子要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务必遮好了。”
小蔻忍不住问了起来:“姐姐,为何要挂帷幕?往常也没这规矩。”
“有金主要求的。”女执事道,“不想季公子被他人瞧见呗。今儿来不夜宫参与竞礼的金主足足有一百八十人,想偷偷一窥公子容颜的也不在少数。”
“说来,我也是头一回瞧见独占欲如此强且如此豪气的金主,不一般呐。”
“那酉时的献艺该怎么办?公子总不能都不露面吧?”小蔻问道。
“春三娘早就想了个好主意,你们回头瞧便是了。”女执事说着又瞅了苏陌一眼,道,“今儿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可得偿所愿。”
那女执事一边说着,一边还使劲朝苏陌眨眼睛。
苏陌被那双大眼睛晃得不得不注意到她,这才发现,那女执事手里捏着串佛球,正是玄衣人装模作样从天宁寺带出来的那一串。
苏陌不由得心梗了一下。
行啊,这回成不夜宫的女执事了。
那玄衣人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些婆子和婢女指挥得团团转,终于,寻了个理由将她们给支走了。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玄衣人飞扑向苏陌,在他面前搔首弄姿道:“公子,我这样美不?”
苏陌不忍直视,道:“还不如和尚。”
“啊?”玄衣人似有失望,道,“可这个身份在这不夜宫行动最方便,你今儿就将就一下,行不?”
“嘘——”苏陌示意他仔细说话,隔墙有耳。
“你随我来。”苏陌拉着他,走进湢室,将门一关,问道,“告诉我,嘉延帝是不是给春三娘安排了什么任务?他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春三娘有个孩子,你知道被关在哪么?”
“还有,太子李长薄来了没有,要求挂帷幕的是不是他……”
那玄衣人被堵在门后连连发问。
昏暗的光线中,苏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他俩靠得并不近,可不知为何,玄衣人脑子里忽然蹦出方才那些花里胡哨的灯的名目,什么玉笋,什么蝤蛴,什么檀唇和柔荑,他痴痴望着苏陌,心跳变得不大对劲。
他活了这些年,无生无死,这一刻却觉出了些别样的情感。
他一下没把持住,幻化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托起苏陌的脸,他俯身道:“公子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苏陌怔了一瞬。
湢室里有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而后,苏陌捏起拳头,揍了玄衣人一拳。
-
不夜宫前堂。
“爷,这边请。”一名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男执事恭敬地引着一位戴着面具、穿着异族服饰的男子及其随从走进了三楼的一套雅间。
据传,这是波斯来的巫商,与波斯皇室关系匪浅,富可敌国。
波斯小王子曾腻在不夜宫缠过季清川一段时间,这一回,这商人也不知是为自已来的,还是代表那波斯小王子来的。
“爷,请用茶。”
那商人拿起茶盏却不喝,他望向大堂顶部中央那一盏盏流光溢彩的芙蓉玉凤灯,问道:“那是什么?”
“哦,这是各位爷为季公子点的灯。这是我们不夜宫的规矩,点灯代表着各位爷对季公子的喜爱,每盏灯起价五百两……”
那商人打断执事喋喋不休的介绍,只问了一句;“他会看到吗?”
“当然,前堂点的每一盏灯,我们都会报到后头,季公子都会知道的。”
“点一盏。”那商人道。
“爷要点何灯?”执事立即取来一个竹签筒,只见那筒里只余下数十支签子了,每一支签子上都写著名目不同的字。
商人随手抽出一根,执事凑近一看:玲珑心。
“好灯。”执事喜气洋洋赞道,“玲珑心,这是最最难得的一盏灯了。”
他当即提着嗓子一声喊:“不夜宫,点——灯——”
洪亮的嗓音传遍不夜宫上空,似回荡在悠悠时空里的空谷跫音。
“第九十九盏,玲——珑——心——”
“啪”的一声,属于他的那一盏“玲珑心”被点亮了。
执事双手托起一支笔,毕恭毕敬递过去:“爷,您还可赠公子一句词。”
那商人接了笔。
他的手修长而漂亮,手背却似受过伤,有一个明显的疤痕,执笔的手亦有些抖。
只见他沾了墨,却迟迟不落笔。
“主人,我们时间不多。”一侧的随从提醒道。
男执事亦好奇地盯着商人指上那一枚墨玉指环,总觉得眼熟,似在哪见过。
终于,那人提笔写下了七个字。
玲珑骰子安红豆。
而另一边,湢室内。
苏陌抱着受伤的拳头痛得直掉眼泪。
玄衣人又气又急,哄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他一脸委屈道,“很疼吗?就你这小身板,怎么还敢揍人呢?”
苏陌恼道:“你学谁不好?为何偏要学那无赖裴寻芳?”
玄衣人摸不着头脑:“可我觉得……”
“公子就是喜欢他那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