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压压的蜂群径直朝皇帝飞去, 众人一时都傻了眼。
四皇子李明焕正缠着身侧的宫女玩香帕子,他自认为与裴寻芳通过气的,万事皆在掌中,可瞧着这情形, 一时怔愣住了。
他大呼不好, 扯过香帕子兜头裹起来,连滚带爬朝那玉龙台高处跑去:“父皇!儿臣来救你……”
但觉一道身影如疾风掠过, 那人一把夺过禁军手里的火把, 率先挡在嘉延帝身前:“儿臣护驾来迟,父皇受惊了。”
正是太子李长薄。
四皇子气得直冒青烟, 好个李长薄, 假模假样的,叫他抢占了先机!
呆滞的人群这才行动起来。
有本事的,没本事的, 一股脑子往前涌,争相去护驾。穿着厚重礼服、身体笨重的官员们生怕事后被治罪,也盲目往前冲。
李长薄一身薄汗,他挥舞着火把,眸光扫过底下乱如沸粥的大殿。
一切都乱套了。
春三娘已是奄奄一息, 她伏在地上, 道:“好个皇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瞎了你们的狗眼……睁眼看看你们奉为君父的皇帝是个什么人吧……”
李长薄微喘着,今日种种皆出乎他意料。他不知道天机门, 更不知道什么不夜宫宫主,事事变化皆不在预想之中, 他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从韦仪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知今日凶多吉少,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毕!”
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中混乱一片,这声音不大,却犹如穿墙之音,格外清晰。
李长薄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听错了。
寻声望去,只见虚晃的人影中,苏陌一人茕茕孑立。
“李毕,今日便是与你清算的时日。你可知罪!”殿中那人完全不同于以往清川孱弱的模样,他双目束带,却仿若有看透一切的能力,神情凛冽如同无情的判官。
“清川?”李长薄错乱了。
身后的嘉延帝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低吼着挣脱太监们,四肢瘫软跌下宝座。
“父皇。”李长薄本能地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倒了。
“孽……”嘉延帝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他面目狰狞,伸长着脖子盯向人群中的苏陌。
孽种。
李毕双眼都要滴出血来了。
古来帝王成就霸业,谁不是攻城拔寨,生杀予夺,他李毕何罪之有!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多到他自己都记不住了,可他唯一想留住的人却没能留住,为什么!
都是因为这个孽种!他凭什么还活着!
嘉延帝死死盯着苏陌,竟不觉嘴角与鼻孔皆流出乌血来。
“父皇。”李长薄从身后抱住他。
“滚……”嘉延帝低吼着再次推开李长薄,却一个不慎从宝座高台上跌下来,滚着厚重的华服连跌几级,就连龙冠都摔掉了。
他愤怒地嚎起来,声如牛吼!他是九五之尊,是真命天子,是这天地间的共主,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李毕不甘心啊。
是他太过自信了,自以为手握皇权制衡着一切,殊不知引狼入室,耽于邪道,大权旁落,一招不慎致数十年功绩毁于一旦!
“李毕……李毕啊……”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惊恐四顾,他仿若看到了武元帝拎着脑袋血淋淋站在玉阶上,看到了那些被他逐个斩除的开国将领如恶鬼般来索命,他看到了湄水边一身是血、至死都不愿再看他一眼的长乐……
还有多年前那个,暗中助李氏兄弟拿下江山的天机门门主。
那个仿若立于众生之上、判人生死的神明。
向死而生。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
是他!
嘉延帝看着苏陌,眼尾流下一行血泪来。是他,就是他!
嘉延帝惊恐往后缩,天机门叫你今日命绝,就不会留你过子时,他来了,他回来了,嘉延帝如一只刀悬脖颈不甘待宰的兽,兀地从喉间爆发出一声绝望嘶吼:“护、护驾啊!”
刹那间,一群僵硬的黑衣人如鬼魅般从天而降,齐齐跪在皇帝面前,高呼“宫主”。
这是久未被传召的死士。
“杀!”嘉延帝颤抖地指着苏陌,嘶吼道,“杀——”
黑衣人们机械般调转头,拉开黑翎箭,拔出长刀,不由分说飞身跃下玉龙台。
李长薄面色惨白,他突然明白嘉延帝要做什么,他一把抱住皇帝的脑袋,死死按住他,扭头一吼:“住手!”
可那些死士哪里会听他的。
施蛊人才是他们唯一的主人。
他们像恶鬼般飞下玉龙台,直逼苏陌,要取他的性命!
李长薄全身都凉了,他见识过死士的厉害,他离清川太远了,他根本护不了他。嘉延帝被他死死捂在怀里,却仍在大声嘶吼着,“杀——”
那个折磨了李长薄无数长夜的梦魇又出现了,他仿若看到清川在落花中惨然一笑,化作泡影消逝而去。
“长生,我不要你了。”
李长薄再也受不了了。
“叫他们住手。”李长薄如同疯了一般,他颤抖着,以大掌捂住嘉延帝的口鼻,低吼道,“父皇!叫他们住手!”
嘉延帝笑得像个疯子:“吾何错之有……天不助我矣……杀、杀了他……”
李长薄手中力道愈发加重,他痛苦地仰起头。
举头之上是华鹤池精美绝伦的藻井,金色盘龙,口衔宝珠,那是皇权的象征,他望着那双赤红的龙眼,仿若看到了被命运逼到绝路的自己。
没有退路了。
那是他与清川唯一的活路。
他想要同清川一起活。
他重生一趟,不管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还是什么,他必须拼死一搏。
他心中最后一点对这位所谓君父的情感通通绷断,他捂死皇帝的口鼻,破嗓喊道:“保护嫡皇子!”
苏陌听到了风声。
听到了聒噪的惊叫声。
还有人群中李长薄的声音。
穿进这本书中,苏陌曾无数次直面死亡。再次死在自己一手培养的门徒手里,算不算一种轮回?
这些死士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杀人利器,他们曾是天机门最快最锋利的刀,斩枭雄、杀豪杰,从不失手。
他们曾对苏陌俯首称臣。
那刀来得太快了!
寒气逼人的长刀划出一道弧光,裹着风声劈向苏陌的脖颈,一刀下来,身首异处,几乎没有悬念。
苏陌心想,这一次,要如此结束了吗?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湿糯糯说道:“公子别怕。”
但听一声闷响,那黑衣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胸腔爆出一大口乌血,热辣辣喷溅了苏陌半身。
长刀落地,摔落下去,黑衣人直挺挺死在苏陌面前。
苏陌脸上沾了血,浑身冷颤,玄衣人的声音又出现了:“让阿烈保护你吧,阿烈永远忠于公子。”
头雁暴毙,更多黑衣人如密密麻麻的雁群朝苏陌扑将过来,大有集体撞崖之势。
混乱间,苏陌被人一把捞过去,更多喊杀声冲入鼓膜。
“诛杀不夜宫死士!一个不留!”
“就是他们!他们就是当年刺杀先皇后与嫡皇子的天机门门徒!”春三娘哭喊道,“就是他们……他们中了蛊,成了不夜宫宫主的死士……”
惊恐的朝臣们被挡了回去,锦衣卫、禁军、弓弩营联合起来将死士团团包围。
这是大庸建朝以来最匪夷所思的一幕,若有人将它编入《庸史》,今日这荒唐的一幕定将叫后人瞠目结舌。
一群行尸走肉的死士,在神志不清、被恐惧驱使的皇帝的命令下,竟然与官兵当廷搏杀。
余下的苏陌已经全都听不见了,他被人趁乱塞入了一只大木箱中。
无人看见的箱子里,裴寻芳将他抵在黑暗处。
他胡乱地检查着苏陌身上是否有伤,声音有点凶:“乖乖呆在这里别动。咱家送你出去,听到没有。”
“我不走……我的事情还未完成。”苏陌刀口逃生,心有余悸,声音有些儿颤。
“公子想做什么,咱家替你做。”
“掌印不懂……只有我、只有我能唤起他心底的恐惧……”苏陌颤抖着推拒他,想要起身。
却被裴寻芳一把又按了回去。
“你方才差点死了,公子想要了咱家的命吗!”
“这是我留下的烂摊子,我必须收拾好了……那些死士他们、他们会听我的……”
“那些死士为何会听公子的?”裴寻芳追问道,凝向苏陌的眸子愈发漆黑。
“就让我、让我……再试一试吧……”苏陌牙齿打着颤。
“公子要试,不妨拿咱家的命去试。”裴寻芳态度强硬,照着苏陌苍白的唇便狠狠亲了下去。
苏陌扭过脸,将他一把推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裴寻芳双手落了空,也落了满身的落寞,他伸手去擦苏陌脸上的血,道:“你可不可以,就当为了我,请惜命一次。”
“就当为了我,可以吗?”裴寻芳放轻了声音,“就算是神明,神明也会死,也会痛的,公子不是神明,公子是有血有肉的人。”
“公子不必对每一个人负责,没关系的,这世间本就有悲欢离合,苦难自有因果,善恶自有论断,不是你的错。”他像苏陌当初安抚他一般,温声说着这些话。
“裴寻芳,”苏陌要哭了,“被留下的人,真的很痛苦吗?”
裴寻芳沉默一瞬,反问道:“公子当真可以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吗?”
苏陌眼眶湿了:“我、我做不到了。”
“那就别走,就当为了我,好好惜命。”裴寻芳将人抱紧了。
“公子究竟是何人?”裴寻芳的眼底闪过细碎的光,似寒霜下摇碎的月影,“这是咱家最后一次问你了。”
“放李长薄一条生路。”苏陌咬唇道。
“公子要拿自己的秘密,换李长薄的命?”裴寻芳苦笑道,“咱家说过,你我之间不是交易。咱家要你真心待我,多一丝利益,多一丝目的,多一丝伪装,都不算真心。”
“它事都可依你,李长薄的事咱家绝不退让。”
但听“哐当”一声,苏陌腕间一凉,他被裴寻芳锁在了箱子里。
“公子听清楚了。李长薄的命,咱家非要不可。这次绝不留后患,李长薄必须死!公子提出的交易,咱家不接受。”裴寻芳冰凉的手指滑过苏陌的手背,而后退去。
“公子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咱家便容不了他!”他撂下这一句,断然抽身离去。
苏陌惶惶然被留在黑暗里。
正在此时,大殿之上爆发出一声惊天悲鸣。
“李长薄!你、你杀了父皇!”
四皇子鬼哭狼嚎起来:“太子!弑君了!”
整个永寿宫塌了天一样。
天崩地裂不过须臾间,转眼喜宴变丧宴。
太子李长薄脸色惨白,他于众目睽睽之下,酿跄起身,双手一撤,嘉延帝硬邦邦摔在地上。
四皇子滑跪着扑过去,扶尸痛哭:“父皇啊!父皇!”
李长薄满手的血,黏糊糊的,像糊在他的命运里擦都擦不掉的肮脏之物。嘉延帝临死时已是七窍流血之状,就算他不下手,也活不长了。倒不如给了他个痛快!
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面如土色的太后,又扫向群臣。而众臣之中,魏国公贺忠,包括那些拥护他的太子党们都跟着站了起来。
李长薄已经不再害怕,他从未如此平静过,他立于这高台之上,以太子的身份,俯视众人:“父皇蛊毒发作,暴毙而亡!”
殿中顿时哀嚎遍起。
“是你!”四皇子跳起来一把拖住李长薄,“李长薄,是你杀了父皇!”
李长薄反擒住他的衣襟,拎鸡仔一样将他拎起,一字一句道:“父皇乃蛊毒发作,暴毙而亡!”
“薄儿啊……”太后泣出声来。
“李长薄!你以为杀了父皇这天下就是你的了吗?你做梦吧!”四皇子恶狠狠道,“你这个冒牌货,你连李氏皇子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