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去了。”苏陌推开李长薄, 声音低低的。
李长薄神色微变:“清川?”
苏陌没有理他,他垂着眸子,浓密的睫毛微颤着,他神情有些恍惚, 摸索着坐回轮椅, 笨拙地拨动着,他的手在抖, 宽大的衣袖都卷进了轮子里。
李长薄帮他, 他再次将李长薄推开,眸光只轻轻扫了李长薄一眼, 便匆匆收回。
他转动轮椅朝门口走去。
“清川。”李长薄跟上去。
“别跟着我。”苏陌声音很低, 却异常冰冷。
屋外阳光很刺眼,这庭院的地面很不平整,轮椅压过路面时吱吱作响, 刺得鼓膜生疼。守在宫门外的小太监听见响动打开门,帮着苏陌过了门槛,苏陌冷冷地推开了他。
“公子?”小太监道,“奴才送公子回吧。”
苏陌摆摆手。
从长春宫出来,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 两侧高高的墙体上长满了灰褐色的青苔, 砾石路面孤独而幽长, 甬道尽头是一座朱甍碧瓦的钟楼,绿色琉璃瓦, 鎏金宝瓶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苏陌驶入钟楼的拱形券洞里, 头顶的日光被遮盖,世界灰暗下来, 苏陌忽而握住身前的玉竹哨子,嚎啕大哭起来。
这里空无一人。
高墙之外,远远有热闹的宫乐和笑语。
日光照耀在这座钟楼的金顶上,封存在时间与空间里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流在这十字券洞里交错、释放。
苏陌仿若从那具身体里剥离了出来一样,静静地看着原身奔溃大哭。
哭声在券洞里孤独回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券洞的一端出现一个身影:“公子?”
是红姑,她神情焦急,问道:“公子……你、你怎么了?”
苏陌缓缓抬头,哭肿的双眸被泪水蒙住,毫无光彩,与往常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像个破碎的瓷娃娃。
红姑有点慌,她伸出双手:“公子,我们回家吧。”
苏陌仍旧在流泪,没有应声。
“公子。”红姑显然有些举足无措,紧张地用裙摆搓了搓手,随后快步走向他。
“铛——”
钟楼的大钟蓦地敲响,雄浑的钟声如呼啸的龙吟,响彻帝城上空,震彻心门。
“铛——”
“铛——”
钟楼连敲三声,午时到了。
红姑捂着双耳,抬头望向那钟楼上惊飞的乌雀。
忽听“咚”的一声闷响。
红姑慌张回头,苏陌从轮椅上跌落下来,昏了过去。
-
苏陌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他觉得自己轻得仿若一片羽毛、一缕光,在这广袤无垠的时空里自由游荡,他如神明般俯视世间,高高在上,却又是如此微不足道。
茫茫字海铸就的场景与角色中,苏陌终于寻到了那个瘦高的身影。
他不再是满身血污,而是一身洁白的衣裳,立于一树梨花之下。
满树繁花飘零,风铎叮叮摇响着。
“清川?”苏陌问道。
“是我。”
“你好吗?”苏陌激动起来。
他立着没动,虚弱不堪,仿若一缕随时会随风消散的幽魂,他轻声道:“谢谢你。”
“为何谢我?”
“谢谢你让我得到了这枚哨子,我很开心。”
“开心为什么还哭?”苏陌问道。
清川垂眸凝着那枚玉竹哨,声音如破碎的玉:“因为太喜欢。过去想得而得不到。”
“这枚哨子对清川很重要吗?”苏陌问道。
清川缓缓望过来:“出发去宫宴前的那天晚上,我为他准备了一份生辰礼物。”
苏陌心中一颤。
“我去了他的房间,送了他一枚哨子,他问我,为什么要送他哨子,我说,小时候不夜宫的姐姐们带我去庙会,怕我走丢了,都会在我身上挂一枚哨子,宫里人太多,墙太高,我怕他找不到我。”
“他不想让我去宫宴,他整晚都不让我睡,他吻着我的指尖说要带我离开,离开帝城,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清川的声音很轻,“我很累,可我很开心,我很久没有那样开心过了,我好像看到了他同我描绘的未来,我不再是见不得光的伶人,他终于肯在人群中牵起我的手,我终于不用……不用再……”
清川忽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握着手中的哨子,全身颤抖起来。
“无论我是谁,身在何处,只要他吹响那枚哨子,我一定会……一定会再为他勇敢一次……为他勇敢地活下去……”
“我知道自己生病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未来了……他曾是我黑暗里唯一的光,是我绝望中对生命最后的向往,可他亲手毁了我的希望……为什么会这样……”
清川崩溃大哭:“为什么?”
苏陌无声地看着清川。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笔下人的苦难,不过是写书人随手一写的故事,为了戏剧性,为了冲突,为了张力,为了TM的跌宕起伏和狗血。
可于笔下人而言,却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脑子里忽而蹦出这个强烈的、可怕的念头。
这念头疯草一般滋长。
这些笔下人已经不再是苏陌笔下没有意识的纸片人,他们是鲜活的生命,是独立的灵魂,他们应该是自由的。
解开原书设定的束缚,去TM的原书设定。
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兴奋起来。
简直要疯了。
让笔下人自己去选择。
让他们自己去决定爱或者恨。
苏陌要做的是还他们自由。
李长薄、季清川、裴寻芳……还有此间万万众生,苏陌创造了他们,却又抛弃了他们,自写书人死去的那一天起,他们便不再需要掌控他们的造物主。
“清川,”苏陌问道,“如果李长薄悔过自新,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清川泪眼汪汪抬眸。
“我是说如果,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苏陌小心翼翼问道,“如果他当真悔过,你愿意吗?”
清川往后缩。
“你别害怕,没有关系,由你决定,我尊重你的决定。”苏陌张开双臂,“我陪着你。”
停滞的金色字网忽而疯狂转动起来,满树风铎剧烈摇响,叮叮当当。
清川惊恐地看向那铺天盖地的字网。
“别怕。”苏陌说道,“有我在这,祂什么也不是。”
蓦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将苏陌的眼照得异常明亮而坚定。
清川紧握着手中的那支玉竹哨子,瑟缩着,缓缓向苏陌伸出一只手。
“帮、帮帮我。”
话音未落,他化作一缕幽魂,融进了那支哨子里。
“叮。”
玉竹哨子落在地上。
-
苏陌在昏迷中一直紧握着那支哨子。
他重新感知到了这具身体。
搏动的心跳,奔涌的血液,虚弱的呼吸,还有缠绕在他周身的浓烈的檀香味。
坚实有力的双臂箍着他,宽大温暖的掌心覆在他额头,苏陌被人紧紧拥在怀里。
“苏陌。”有人在温柔地呼唤他。
肃静的佛堂里,香烛摇曳,木鱼声声声回响。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苏陌。”
……
当苏陌醒过来时,已是夜半子时。
苏陌仿若又经历了一番生死,他吃力地睁开眼,神识尚无法控制身体,就连五指也使不上劲。
满室香烛与肃穆的神佛中,吉空大师捻珠盘坐其中。
苏陌已完全记不起自己如何晕过去,又是如何回到这座佛堂,他试图起身,却又全身绵软无力。
他问道:“大师怎会在此?”
“贫僧前来复命。”吉空大师双手合拾,道,“阿弥佗佛,总算不付所托,陛下交代给贫僧的三件事,贫僧已完成一件。”
陛下?
苏陌惊讶不已。
“大师什么意思?什么三件事?”
吉空雪白的长眉轻轻一挑,复又马上敛了神色,正经道:“天机不可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