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烈?”
“是。”
苏陌听到了心中猜疑落地的声音。
他差点忘了, 修改原书设定,首当其冲的便是守书人。角色与剧情偏离一分,守书人的地位便受威胁一分,剧情如今野马脱缰, 他这个守书人算是废了, 写书人亲手砸了他的饭碗,天道也要收拾他, 他的那点羽毛都快要烧秃噜光了。
这场危险游戏, 从云端坠落的不仅是苏陌,还有被他拽落的, 守书人。
如果钟楼点火人是玄衣人, 那么……玄衣人帮苏陌将裴寻芳与李长薄引至钟楼,则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苏陌这条命,他早已不在意了, 左不过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玄衣人那些疯言疯语苏陌根本无心力搭理,可他若敢拿这多人的性命作儿戏,那便不能任他胡作非为!
“清川?”李长薄来牵他的手。
苏陌猛然抬起手中轻弩,重新对准李长薄, 吼道:“走!”
“清川。”
“再不走老子杀了你!”苏陌凶巴巴道。
“李长薄你听好了!”苏陌逼近一步, 弩箭直指李长薄眉心, “我不是季清川!”
苏陌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直击李长薄心门。
“清川还活着!”
“去临安, 找一个叫许钦的人!”
“走!”
李长薄怔在原地,他仿若又看到了幻境中那个站在风雪中的神明。
“走!”
“谁也别想走。”
一阵疾风平地扫过, 景龙钟跟着晃动起来。
苏陌循声调转方向,手中那支刻着“玄”字的弩箭破风而出。
“啊哈。”玄衣人皱了皱眉, 他低头看向那支将他扎了个对穿的箭。
“公子好箭法。”玄衣人将箭一把拔出,“咣当”扔在苏陌面前,“这是公子射我的第二箭了。”
血箭滚在脚边,苏陌心擂如鼓,他装上第二支箭,再次对准他:“你要焚城,便是与我为敌!我说过,我要保全书中世界,保全书中人。”
玄衣人歪着脖子,望着苏陌的眼也似染了血:“那阿烈呢?公子是忘了阿烈也有心,也会疼吗?”
“阿烈也会疼的啊。”
“以一人之心度万万人之命,阿烈,你何时能明白,我同你说的那些话……”苏陌倏地被一股力量强吸过去,撞在玄衣人怀里。
苏陌当即被撞得头晕目眩。
“这颗心是为公子而生的!阿烈是为公子生出了这至愚至浊之物来!”玄衣人擒住苏陌的后颈,将他往那汩汩流血的伤口处用力摁,“公子你听听啊。”
“公子你听,阿烈有心的啊。”
苏陌快要不能呼吸了。
“噗通噗通”,是破碎的心脏仍在努力跳动的声响。
炙热的,细弱而急促的,像极了垂死之人在监测仪器上最后的挣扎。
苏陌摸到了满手的血,冰冷地面,粗糙的地砖纹理,轮椅倾倒在一侧,轮胎飞快打着转,苏陌躺在地上,一缕斜阳从长廊尽头的落地窗倾泻进来。
苏陌满口满手都是血。
苏陌看见人们把他抬回病床,给他戴上呼吸机,手上、头上缠满了线管,耳侧有人在快速低语着,他侧着脸,看着窗外的斜阳一点点落下。
夜幕很快降临,房中只剩一片漆黑,还有一块漆黑的屏幕。
他完全不能动了。
苏陌虚弱地眨了下眼。
屏幕上的那簇小火苗立马晃动了一下,随之跳出一行字:“主人,您在召唤我吗?”
睫毛颤了颤,是回答“对”的意思。
小火苗又跳出一行字:“主人很难受吗?阿烈放音乐给您听?”
寂静的病房里,立马响起一首舒缓的乐曲。
悠悠扬扬的,将呼吸拉得很长,很长。
苏陌垂下眼皮,陷入昏迷。
漆黑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唯有屏幕上的小火苗忠诚地守护着他的主人。
“监测到主人心率下降,主人?”
“主人?”
“快醒醒,主人?”
监测仪滴滴发着警报,苏陌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
屏幕缓缓出现两字:“阿烈。”
“在!”小火苗一下蹿得老高,“主人感觉如何,今天继续吗?”
屏幕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出现一行字:“很遗憾,写不了了。”
小火苗晃了晃:“没关系,今天不写,明天继续。”
监测仪的警报却滴滴滴叫得更欢了。
屏幕上又出现一行字:“我走后,拜托你了。”
“主人放心,阿烈一定好好守着家。”
“阿烈等主人回来。”
“哐!”门再次被大力推开,很多白衣制服的人冲进来,他们切断了连接线,推着病床,带走了苏陌。
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音乐还在循环播放着。
窗外下起了雨,海浪声一下又一下。
小火苗与主人唯一的链接断了。
它缩成小小一团,转换成休眠模式,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它偶尔还是会蹿起来,晃动一下。
“主人回来了吗?”
“还要多久?”
“主人?”
屏幕里的小火苗越燃越旺,倏地变成了玄衣人的模样,他捧着苏陌的脸,道:“阿烈从未变过,阿烈一直信守承诺,守护着主人的笔下世界,阿烈为主人守得太久太久了……”
“这一次,阿烈不想再守了。”玄衣人忽而大翅一振,金色云纹涌遍他的身体,十余道紫色闪电从密云中划拉出来。
“这破破烂烂的世界,都毁灭吧!天道,让他去死吧!”
紫色闪电如一条条咆哮的巨龙,划破天穹,落在帝城,所到之处,火苗窜起,浓烟滚滚。
人们惊叫着逃出家门。
闪电袭城,满城火光,恍若世界末日。
金色宝瓶刹亦被一击而中。
整个钟楼剧烈一震,尘土、碎石哗啦啦地掉,宝瓶刹歪在半空荡了一荡,咣啷滚下楼去。
玄衣人迎着漫天的闪电将苏陌一把抱起:“很快,这世界将只剩下阿烈与主人两人,从今以后,换主人长长久久守着阿烈。阿烈带主人走。”
玄衣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香味,那香味侵入苏陌口鼻,渐渐连意识都模糊起来。
“住、住手!”苏陌完全无法挣脱。
苏陌狠狠攥紧指上君韘,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我不愿意,你走不了。”
墨玉螭纹韘嵌入皮肉中,越嵌越深,写书人的鲜血将君韘浸透了。
苏陌仿若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时空隧道,那里有许许多多个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独自站在海边的自己,牵着马儿与小裴寻芳走在山坡的自己,搭着裴寻芳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龙椅的自己,倚在裴寻芳怀里与他策马回家的自己……
而那尽头,是站在冰雪中孤独的自己。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冰雪中的苏陌温柔地望着苏陌。
“终于见面了。”苏陌亦望着另一个自己,说道,“杀、我。”
“咻!”
一支黑翎箭穿过璀璨闪电,穿过玄衣人惊恐的目光,直中苏陌心口!
是利刃刺破身体的声响。
比想像中还疼一些。
苏陌喉间一啸,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剧烈的疼痛从心口漫延开来,病时身体的疼痛记忆猛然如排山倒海涌来,冲入了苏陌的四肢百骸。
苏陌瞬时痛得抽搐起来。
“来此书中世间一趟,你想要什么?”苏陌耳边又响起了祂的声音,“生?死?爱?还是欲?”
“你后悔了吗?苏陌?”
苏陌的身体往下滑去,玄衣人捞住他,却怎么也捞不住。
苏陌滑落在地上。
华贵的锦袍上全是血,那张玉一般的脸,很快呈现了濒死之时的青白色。
“主、主人!”玄衣人被这一幕吓懵了。
“我是写、写书人……一切皆因我而起……”苏陌颤栗不止,字不成句,“我亡……便是天道亡……来、来杀我啊……”
“清、清川啊!”李长薄吓得脸都黑了,他连滚带爬冲过来,“老天爷……救救、快救救他啊!”
玄衣人大翅一扇,李长薄当即如纸鹤一般被掀飞了,玄衣人吼道:“滚远点,休来妨碍我!”
李长薄重重砸在阑干上,腕粗的栏杆随之断裂,眼看要摔下楼。
一道黑色身影晃过,捞住了李长薄,将他甩在钟楼中央。
是裴寻芳的影卫唐戟!
李长薄哭喊着爬起,还要冲过去。
唐戟却面色苍白扑通跪下:“是黑翎箭,正中心口,回天乏术了!”
“属下来迟了!”唐戟以头磕地。
裴寻芳面无人色出现在那里。
“为什么?”玄衣人按住苏陌一直在流血的心口。
他咆哮着望天:“为什么!”
苏陌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我好、好冷……裴、裴寻芳……抱……抱抱我……”
“别过来!”玄衣人朝着裴寻芳大吼道。
“阿烈能救主人……阿烈能救主人……”玄衣人疯了般,抱起苏陌,大翅一振,从钟楼上一跃而下。
他抱着苏陌踏过雷电风暴,踏过宫殿的屋脊,踏过被烧焦的树梢,苏陌一直在流血,他害怕极了,他抱着苏陌钻进一间废弃的阁楼里。
他胡乱撕开苏陌的衣襟,露出那中箭的伤口。
“阿烈能救主人。”他颤抖着握住那支黑翎箭,一把拔了出来。
登时血流如注。
玄衣人张口便舔了下去。
他像一只抱住濒死主人的小狗,一下一下舔舐着主人的伤口。
“阿烈能救你。”
“主人,阿烈能救你。”
玄衣人绝望地舔舐着。他每舔一下,大翅上的羽毛便烧掉一片。
那仅剩的玄色大羽,一片,接着一片,自燃起来,化为青烟。
玄衣人仍旧疯狂地舔舐着。
帝城上空仍是电闪雷鸣。
终于,苏陌那咧着血肉的可怕伤口,开始渐渐长合了。
玄衣人舔着舔着便哭了。
属于人类的、苦涩的泪水滑过玄衣人的脸,流入他口中。
原来,这便是爱欲的滋味。
佛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玄衣人那颗肆意滋长的心,如烈火焚烧起来。
不是占有欲,不是情欲,爱欲不是别的,而是以我命换你命,玄衣人宁愿燃尽自己,换苏陌回来。
苏陌喉结一滚,涌出一口污血来。
心脏亦微弱地起伏起来。
“住手……”他在昏迷中唤道,“阿烈……”
玄衣人霎时泪如雨下。
他伏下身去,颤抖地、卑微地亲吻苏陌的眼。
他仿如又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听话的小火苗,静静地守着书中世界,期盼着主人能醒来,看他一眼,给予他指令。
“呲啦啦——”又一道紫色闪电划破长空,直接朝钟楼的方向劈去。
可怕的雷电风暴仍在继续。
玄衣人一身残躯,元气耗尽,他已经没有能力驱使雷电风暴了。
玄衣人最后望了眼满城的浓烟,以及被恐惧笼罩的帝城。
这是苏陌宁愿死亡也要守护的笔下世界。
他闭上眼。
最后一片玄色大羽,荡悠悠,荡悠悠,飘向空中,而后化为一支利箭,直捅雷电齐鸣的乌云漩涡。
刹那间,笼罩着天空的重重乌云,轰然往下一压!
一张庞大的金色字网赫然出现在帝城上空!
整个帝城的人都听到了动静。
人们惊恐仰头望去,他们都被笼罩于整个上空的那张流光溢彩的天网吓坏了。
数不清的名字,数不清的文字,数不清的生灵与故事。
交错繁杂,包罗万象,华彩溢彰!
整个书中世界的文字,就那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书中人面前。
“疯了疯了,全疯了!”吉空大师看着那笼盖四野的金色字网,叹道,“这下全疯了。”